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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溺死了。
埋藏木匠卫家的三姑娘时,草了的程度比前边四位有所好转,他用杨木板割
了一副棺材,穿了五件衣服,前边四个都只穿了三件。自然不请乐人,也不能再
做更大的铺排,年轻女人死亡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十分宽厚仁慈了。嘉轩所以要
对她稍显优厚待遇,完全是一种难以述说的心理因素。在这个女人被涝池奇臭难
闻的淤泥涂抹得脏污不堪的身子行将就木之前,他心里开始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结婚那天,他在新房里揭去她的盖头巾的一霎,发现她不独漂亮而且壮健,红扑
扑的脸膛,黑如乌珠似的两只机灵的眼睛,透着强健气魄的手臂。她的手掌上竟
然有一层薄茧儿,那是木匠出门揽活挣钱,由她和母亲操持田间农活的印证。劳
动练就的一副强健的体魄终究抵御不住怪诞流言的袭击……当他又是一个人躺在
厦屋炕上的每一天夜晚,都挥斥不开她在新婚之夜给他磕头哀告的情景,总是想
到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冰凉的手和冰凉的腿,她肯定从未得到过做爱的欢愉而
只领受过恐惧,她竟然无法排除恐惧而终于积聚到崩溃的一步。他现在有点心灰
意冷,从田间回来就躺到空寂冷落的土炕上。这个土炕接纳过五个姿态各异的女
人,又抬走了五具同样僵硬的尸体。定娶这五个女人花费的粮食棉花骡子和银元
合计起来顶得小半个家当且在其次,关键是心绪太坏了。他躺在炕上既不唉声叹
气也不难过,只是乏力和乏心。他觉得手足轻若纸片,没有一丝力气,一股清风
就可能把他扬起来抛到随便一个旮旯里无声无响,世事已经十分虚渺,与他没有
任何牵涉。他躺在炕上直到天黑,听见母亲叫他吃晚饭他说不饿不想吃了。母亲
又喊鹿三。鹿三不好意思独自吃饭,跑进厦屋来开导他。他劝鹿三快去吃饭不要
等自己。鹿三在院里葡萄架下吞食饭食的声音很响,吃得又急又快。他想不出世
上有哪种可口的食物会使人嚼出这样香甜这样急切的响声。
母亲拾掇完灶间的事在院子里扑打身上的尘灰,喊他。嘉轩走进上房里屋,
母亲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简化了的太师椅上,姿势颇似父亲的坐姿。他在
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尽量做出不在心亦不在意的样子。母亲说她准备明天
一早回娘家去,托他的舅舅们给他再踏摸媳妇。他劝母亲暂缓一缓。母亲问他为
什么要缓?二十几岁的年龄了还敢缓!母亲说着就上了劲儿:“甭摆出那个阴阳
丧气的架式!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死了五个
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
”嘉轩再没有说什么。第五天,母亲从舅家归来,事情已有定局。南原上的一户
姓胡的小康人家,赌场上掷骰子一夜之间输光了家当,赌徒们赶到家来,上楼灌
净了囤子里的粮食拉走了槽头的犍牛和骡子,用犍牛骡子拉着装满粮食的牛车走
掉了。女人气得半死,赌徒羞愧难当,解下裤带吊到后院的核桃树上幸被人发现
救活。这样一来答应以女儿许人,聘礼之高足使正常人咋舌呆脑,二十石麦子二
十捆棉花或按市价折成银洋也可以,但必须一次交清。这个数字使嘉轩脊梁发冷
,母亲却不动声色地说她已经答应了人家,下来该由充当媒人的二舅按照定婚的
惯常程序去履行手续就是了。嘉轩惊异地发现,母亲办事的干练和果决实际上已
经超过父亲,更少一些瞻前顾后的忧虑,表现出认定一条路只顾往前走而不左顾
右盼的专注和果断。这样,赶在父亲的头周年忌祀到来之前一个月,正当桃花三
月的宜人季节,第六个媳妇在呜哇呜哇的唢呐喇叭的欢悦的喜庆曲调里走进门楼
来了。
第六个女人胡氏被揭开盖头红帕的时候,嘉轩不禁一震,拥进新房来看热闹
的男人和女人也都一齐被震得哑了嘻嘻哈哈的哄闹。这个女人使人立即会联想到
传说中的美女,或者是戏台上的贵妇人娇女子。当嘉轩从新房挤出来到摆满坐椅
饭桌的庭院里的时候,有人就开始喊胡风莲了,那就是秦腔戏《游龟山》里一位
美貌无双的渔女,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晚上,当他和她坐在一个炕上互相瞄
瞅的美好时光里,她的光彩和艳丽一下子荡涤净尽前头五个女人潜留给他的晦暗
心理,也使他不再可惜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的超级聘礼。然后同衾共枕。他很
快发现事情并不美妙。他抚摸她搂抱她亲她的脸亲她的嘴她都温顺地领受了,当
他的手试图拉开她的短裤的系带时她跳了起来,从枕头下迅即摸出一把剪刀执在
手中。那剪刀显然经过用心的打磨,锋利的刀刃在蜡烛的红光里闪出一道道血花
。她跪在炕上,裸着两只翘翘的雪白的奶子,把剪刀的刀尖对准他说:“你要是
敢扯开我的裤带,我就把你的那个东西剪掉。”
他妥协了让步了依允了胡氏。他觉得有这样一个女人陪睡在身边该当满足了
,却又止不住夜夜遗憾。他甚至开始真的怀疑自己那个东西里头流出的货是否有
毒,偷偷把那货抖落到猪食里观察猪吃了以后的动静,共计三次,猪的活动毫无
异常。他把自己的心事述说给冷先生。冷先生听了就笑了,说他早就听到闲人们
说的这个闲话了,纯属子虚乌有无稽之谈。在他行医的二十多年里经见过有精无
精死精水精的男人,还没见过一个生有倒钩毒精的先例。冷先生笑毕说:“兄弟
!干脆来个将错就错将计就计吧!”说吧铺纸捉笔蘸墨,开下一剂滋阴壮阳温补
的药方,一次取了七服,并嘱连服百日。嘉轩拎着一捆药包回家交给胡氏,说这
药是除毒的。胡氏喜不自胜,每日早晚煎熬,看着男人饮下。这一晚她偎在男人
的怀里动情地说:“你就忍着苦喝到百日,只要除了毒,你想咋样你要咋样就咋
样,我一点为难你的坏心都没有。”嘉轩大为欢心,喝那苦咧咧的药汁如同喝着
蜂蜜。百日尽头,嘉轩经过药物补缀,容光焕发,胡氏解除了心头忌讳也就扯去
了裤带,俩人一样热烈一样贪婪一样不觉满足也不感困乏,直到把两页炕面的土
坯弄塌,俩人又嘻嘻笑着挪一个地窝儿。
胡氏放开腰禁后的狂热持续了整整三个通宵,俩人都累坏了。第四天夜里再
也折腾不起,相依相偎着进入睡梦。酣睡里一声尖叫把嘉轩惊吓得不知所措,清
醒后发觉胡氏紧紧缠抱着自己,浑身抖索如同筛糠,大气也不敢出。他急忙点着
油灯,看见胡氏的眼睛里满是狐疑惊恐之色,目光恍惚游移不定。问她怎么了,
她嘴里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有鬼!”说罢把头埋进被窝,更加用力
死抱住嘉轩。嘉轩听罢,顿觉头皮发麻后脊发冷,浑身暴起一层冷森森的鸡皮疙
瘩。他问:“鬼在哪达?”胡氏颤着声说:“我不敢说,越说越害怕。”嘉轩挣
脱开胡氏的手,勾上裤子光着上身赤着脚跑出厦屋爬上楼去挖来半升豌豆,一把
连着一把摔打下来,从顶棚打到墙角,从炕上打到地下,一把把豌豆密如雨下,
刷刷刷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桌上地上洒满了绿莹莹的豌豆粒儿。小时候父
亲就这样驱鬼为他压惊。经过这一番折腾,胡氏真的缓过气来,眼里有了活色,
抱住他呜呜呜哭了起来,身子不再抖颤了。他抱着她坐到天明,她才敢于开口说
出昨晚梦见的鬼怪。她说她看见他前房的五个女人了。那五个女人掐她拧她抠她
抓她撕她打她唾她,都争着拉他去睡觉。令嘉轩大惑不解的是,胡氏并没有见过
死掉的任何一个女人,而她说出的那五个死者的相貌特征一个一个都与真人相吻
合!嘉轩说给母亲,母亲当即说:“今黑就去请法官,把狗日的一个一个都捉了
。”
法官隐名瞒姓,人称一撮毛,左腮下一颗神秘的黑痣上缀下尺把长的一撮毛
。嘉轩诉说了闹鬼的经过。法官只问了他的住址就催他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
嘉轩知道法官行路坐鬼抬轿神速如风,就急急匆匆小跑回家来。法官果然随后就
到了,刚到门口就把一只罗网抛到门楼上,乃天罗地网。法官进得屋来,头缠红
帕腰系红带脚登红鞋,扑上楼去又钻到脚地。胡氏吓得蒙了被子。法官最后从二
门的拐角抓住了鬼,把一个用红布蒙口扎紧了脖颈的瓷罐呈到灯下,那蒙口的红
布不断弹动,像是有老鼠往外冲撞。法官吩咐说:“给锅里把水添足,把狗日煮
死再焙干!”鹿三和嘉轩俩人轮换拉扯风箱,锅开水滚后,一股臭气溢出来令人
作呕,嘉轩先吐了,鹿三接着也吐了,吐了之后再烧,直到把那半锅水烧得一滴
不剩,法官接了偿钱提了瓷罐收了天罗地网又坐鬼抬轿回岭上去了。此后果真不
再闹鬼。胡氏的精神却再也没能恢复过来,日见沉郁日见寡欢日见黑瘦下去,吃
了冷先生几十服中药也不见起色,直至流产下来一堆血肉,竟然卧炕不起,不久
就气绝了。
嘉轩完全绝望了,冷先生开导他说:“兄弟,请个阴阳先生来看看宅基和祖
坟,看看哪儿出了毛病,让阴阳先生给禳治禳治……”
①秦腔剧《五典坡》里的王宝钏排行为三,称三姑娘,乡间就把排行为三的女子
视作命苦的人。
输入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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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第六房女人胡氏死去以後,娘俩发生了重大分歧。母亲白赵氏仍然坚持胡氏不
过也是一张破旧了的糊窗纸,撕了就应该尽快重新糊上一张完好的。她现在表现出
的固执比秉德老汉还要厉害几成。她说她进白家门的那阵儿,若阿公还在山里收购
中药材,带看秉德,让老二秉义在家务农。那年秉义被人杀害,老阿公从山里赶回,
路上遭了土匪,回到家连气带急吐血死去了。秉德把那两间门面的中药收购店铺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