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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的骨灰,并不在她的墓穴里。”郁陵轻声说着,语气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掌控之感。
这一点,持盈早已从郁浅口中得知,她依旧不动声色,只佯作震惊,瞳孔睁得极大,目视着郁陵。
郁陵似对她的震惊早有预料,又缓缓道:“她的骨灰在哪里,只有行之知道。”
持盈再度捏紧了袖里的手,心内一瞬凉透,再无一丝的不忍,灯火照在她身上,却抵挡不了寒冷与寂寞的如影随形,一点一滴地侵蚀自己的内心。
郁陵在用西辞的死提醒她郁行之的手段,同时又害怕她真的与郁行之为敌而用景妃的骨灰所在为诱饵逼迫她相助郁行之。
偌大一个皇宫,人人党派分明,却信不得弃不得,唯有持盈,身无牵挂,独有满腔恨意。
郁陵很清楚她的弱点在哪里,顾家还没有倒,她不会甘心去死,景妃的骨灰下落不明,她亦无法瞑目。
持盈心里恨到了极点,恨不能即刻拂袖离去,然而她知道她不能,因为此刻的屈居人下,郁陵的一息尚存,都在提醒她:她的生存或者死亡,都还在别人的主宰之下。
她一点点地别过头去,一字字地道:“儿臣明白了,儿臣定然谨遵父皇教诲。”
郁陵长抒出一口气,从枕下摸出一卷明黄色的薄纸,交到她手中,自己却也不松手。
持盈伸手接过,只觉那薄如蝉翼的纸张竟重若千钧,刹那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手心,像是柄柄利剑一般射了过来。
她抬首笑看着郁陵,嘲讽道:“父皇若是不放心,大可不必交与持盈。”
郁陵盯着她水光潋滟的眼睛,沉声道:“你需得发个誓。”
持盈明明灭灭的目光在一刻变得有些晦暗不清,她瓷白的面颊上忽地浮出了淡淡的笑意,唇角一勾道:“父皇想让儿臣发什么样的誓?”
郁陵一字一顿地道:“以西辞为誓,若你背誓,就叫他黄泉下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桌上的火光反射出来的刺眼光芒,闪得眼里雾气迷蒙,持盈敛衣正坐,容上带笑,声色清脆如泉:“儿臣郁持盈在此立誓,若有负父皇心意,定叫西辞死不安生,魂魄尽灭,永世不得超生。”
她这一声誓言掷地有声,引得屋内众人皆回首相视。
苏折意更是眼神晦涩,直直看着持盈不语。
“好,很好。”郁陵抚掌一笑,慢慢松开了自己握着薄纸的手。
持盈将纸收进手中,握紧,紧得几乎要将它揉进血肉里,眼眸静静看向郁陵,口中轻轻道:“父皇可还有别的吩咐?”
郁陵做完了这一件事,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倚在床榻上,累得说不出话来,只摇了摇头。
持盈慢慢立起,环视四周,整个屋内不过五人:苏折意、澹台瑛、高总管,以及唯一的一个侍女。澹台瑛是郁浅的人,而其他三人则是立场不明。从方才的行为上来看,那个始终隐在暗处的侍女也绝非普通之人。
持盈静立了片刻,向澹台瑛走去,裙摆自地面一路拖曳,磨出细细的声响。
“澹台公子。”她微微笑着,“许久不见。”
“公主该唤一声澹台城主才是。”高总管低声提醒。
“城主?”持盈目光流转,含着犹豫看向澹台瑛。
英姿勃发的剑客一抱拳,朗声笑道:“昀城城主澹台瑛,见过九公主。”
昀城,不受任何制约的都城,隔断着整个江山的南与北,独立在任何王朝之外,终年云雾缭绕,隐秘在两座高山之巅。昀城有古训,若要入朝为仕,须改名更姓,不得有辱昀城门楣。
千百年来,没有敢去触碰昀城的底线,也没有哪一任君主妄图去动摇它独树一帜的地位。那是最神秘的城池,培养了天下大半的谋士、武将甚至是帝王。
持盈一瞬明了了当初澹台瑛不肯将姓名相告的苦衷,而云旧雨与澹台瑛之间的关系也呼之欲出。
昀城城主既在郁浅一方,她心头大石蓦然落地,脑海里方才形成的计划愈加根深蒂固地挥之不去。
她深吸一口气,张开手掌展开郁陵交给她的那张薄纸,递给了澹台瑛。
郁陵眼角的余光瞥见,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喘着气喝道:“住…手!”
澹台瑛迅速看了一眼那纸,神色丝毫不变,只将薄纸重新叠好放进持盈手中,面上笑容宴宴,道:“公主请放心行事。”
持盈渐渐垂下眼帘,清冷的目光在地上几乎就要凝成了霜,她慢慢挺直了脊背,从郁陵的角度看去,正见那背影消瘦而孤高,犹如月下凤竹,长立风中。
她回首看了一眼垂死的郁陵,在唇边浅浅勾勒出一个弧度姣好的笑,她凝视着这个所谓的父亲的眸光慢慢变得深邃而绵远。
然后,孤立殿内的少女张开手,在郁陵面前慢慢的打开那张纸,一点点的撕裂,纸上明晰的墨迹也被她揉得粉碎。
“持盈!”郁陵怒极重吼,一口鲜血自口中溅出,洒在衣襟之上,竟泛出青黑之色。
在场之人,竟无一人阻拦持盈。
郁陵仿佛明白过来什么,颓然坐回了床榻,喃喃道:“好,好,好一个小六。”
隐隐约约写着“郁行之”三字的薄纸碎屑落下来,澹台瑛手上劲风一扬,火盆顺势飞出,正正将那些碎纸接住。
火苗蹿起,将本就四分五裂的纸片吞噬得一干二净。
持盈冷寂的容颜在火光之下显得分外清寞,抬起的眼眸里充斥了晦明不定的阴影,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做出了一个什么样的选择。
郁行之彻底失去了主宰江山的希望,昀城城主不在他那一边,苏家也不在他那一边,唯一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遗旨被持盈付之一炬。
郁陵没有料到的是,景妃的骨灰对持盈的威胁,远不如他想像中的那般有效。
她珍视母妃留下的任何痕迹,但这些年来,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明白郁行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只要这圣旨落到了郁行之手里,她恐怕有生之年再也碰不到景妃的骨灰一丝一毫了。
更何况,她是决不会让间接害死西辞的人登上皇位的。
郁陵剧烈地咳了起来,青黑的血从指缝里源源不断地流下来,苏折意当先一步执了他的手腕,脸色凝重地向着持盈摇了摇头。
持盈长长叹出一口气,心头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怅然,她眸光一盛,瞬如冰雪,握紧的手慢慢松开,缓步走向郁陵的床榻,正见他瞪圆了双眸向着自己怒目而视,再一探鼻间,已是一丝气息也无。
持盈的手滑下,将郁陵的眼睛盖住。
殿内的灯火彻夜不灭,始终在未知中惶惶不安的少女曾预想过无数次郁陵会给予自己的结局,生或者死,不过择其一。
然而如今真正到了这一刻,她却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之感。
十七年的恨与怨,一朝尽成流水。
可是一切远远还没有结束,她撑起身子,抬头看向澹台瑛,沉声道:“澹台城主可有妙计应对屋外之人。”
澹台瑛似是成竹在胸,只笑着拍了拍手:“嫣儿,让九公主看看你的本事。”
“是。”一旁安静得过分的侍女倏地出声,朝着持盈默默一福身,“昀城段嫣,见过九公主。”
持盈却被她的声音骇得面色惨白,惊退一步:“你……你的声音……”
段嫣的声音,不是女子之声,清润悦耳,朗朗温文,竟同西辞一般无二!
“好了,别吓到了九公主。”澹台瑛温言说着,拍了拍段嫣的肩膀。
“抱歉。”段嫣看向持盈,浅浅一笑。
这一次,她的声音干净清透,声线显是少女之音。
持盈陡然抬首看向澹台瑛:“城主的意思是……”
“嫣儿。”澹台瑛又唤了一声,示意她再度出声。
段嫣静了一会儿,蓦然沉声道:“传朕口谕!”声色阴沉带着病气,却又有着j□j凛冽的霸气,正是郁陵惯用的语气。
持盈目色冷冷,微微带笑,笑意里透出清冽之气来:“原来城主早已安排好了,那么持盈就静候佳音便是。”
澹台瑛好整以暇地回以一笑:“有劳九公主。”他向苏折意道,“你同九公主去内室里候着罢。”
持盈冷眼一斜:“为何我不能留在外室?”
澹台瑛悠然笑道:“莫非公主想与皇上龙体共处一室?”
持盈看了一眼郁陵几乎已经冰凉的身体,看到那双瞪得极大双眸,不由心惊地别过头去,正对上澹台瑛似笑非笑的脸。
持盈深吸一口气,淡淡甩袖道:“我进去便是。”
“夜深露重,几位好兴致。”窗台上不知何时落了一个黑色身影,懒懒倚在窗沿之上,如是淡淡道。
澹台瑛清眸一抬,一言未发,只见背上一道白虹刹那倾出,向着窗沿上之人直斩而下。
窗上之人转瞬消失,跃在持盈身边,手上一勾她的手腕,轻按住,笑道:“九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上挑的丹凤眼,一笑起来便是云破日出的瑰丽,不是沐空是谁。
澹台瑛的神情凝重起来,他竟未发觉沐空是何时来的,又听到了多少,此刻沐空挟持盈为质,他却也不敢妄动。
“沐大人深夜出游,兴致更佳。”持盈唇畔慢慢染上清冽的笑意,目中雾霭沉沉,浓黑似夜。
收回手指,似是漫不经心,黑衣肃冷的少年一拨腰上长箫,细眉略略挑着,面上却事轻笑道:“不过赶着来看这场好戏罢了,谈不上什么兴致。”他向着澹台瑛嫣然一笑,“好剑法,日后得空还请城主不吝赐教。”
澹台瑛微微笑着,手中长剑幽幽绽着冷芒:“赐教不敢当,沐大人过谦了。”他宽大的黑袖一瞬飞卷,为剑气所促,猎猎鼓动,“日后且不必说,当下在下只想知道沐大人今夜缘何在此?”
沐空细长的手指还在转着长箫,容上似笑非笑:“我便是特地来看戏的,怎么,澹台城主这是要灭口么?”他舒展了身体,倚在墙边笑道,“嗯,灭口之前,城主不妨先想想如何对夜吟郡主交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