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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很好。”宝森扶着他的手臂,偏着脸细看了一下说:“雪岩,一个多月不见,你又发福了。”
“托福,托福。请里面坐。”
宝森点点头,已把脸仰了起来,倒不是他摆架子不理人,而是因为胡家的厅堂过于宏敞,必须仰着脸才能看清楚。
未看大厅,先回顾天井,天井有七开间大,而且极深,为的是可以搭台唱戏。大厅当然也是七开间,估计可摆三十桌席。由于高敞之故,堂奥虽深,却很明亮,正中树一方蓝地金底,四周龙纹的大立匾,案巢大书“积菩衍庆”
四个黑字,正中上端一颗大方印,一望即知是御玺,上下款却因相距得远,看不清楚,不知是慈禧皇太后,还是先帝的御笔。
转眼看去,东西两面板壁上,各悬一方五尺高、丈余宽的紫檀挂屏,西面是一幅青绿山水,东面是贝子奕模写的《滕王阁序》,旁有两扇屏门,料
想其中当是家词。旗人向来重礼节,当即表示,理当瞻拜。
胡雪岩自然连称“不敢当”。
只是宝森意思诚敬,当下唤人开了屏门,点燃香烛,宝森向神龛中“胡氏列祖神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胡雪岩一旁陪礼,最后又向宝森磕头道谢。
“还要见见老太太。”
“改天吧!”胡雪岩说:“家母今天到天竺烧香去了。”
“森二爷刚到,先请歇一歇。”陶敦甫插嘴说道:“我来引路,”
于是出了大厅,由西面走廓绕出去,往北一折,一带粉墙上开着个月洞门,上榜“芝径”二字,迎门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陶敦甫由东面绕了过去,豁然开朗,室森放眼一望,但见树木掩映,楼阁参差,窗子上的五色玻璃,为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陆离,真有目迷五色之感。
“请过桥来!”
宝森跟着陶敦甫经过一道三曲的石桥,踏上一座极大的白石露台,中间便是三开间大,正方的楠木“四面厅”,上悬一方黄杨木蓝字的匾额,榜书“迎紫”二字。
进门可是一番光景,用紫檀隔板,隔出两间大小的一个长方形房间,里面是西式布置,四周红色丝绒的安乐椅,配着白色髹金漆的茶几,中间一张与茶几同一质料式样的大餐台,上面已摆好了八只纯银的高脚果盘。
等主客坐定,随即有两个面目姣好的丫头来奉茶敬烟,至此才是开始寒暄的时候。
“森二爷这一晌的酒兴怎么样?”
“很好哇!”宝森笑道:“从天津上船那天起,酒兴就没有坏过。”
“要这样才好。”胡雪岩问古应春,“森二爷怎么没有把花想容带来?”
“多谢,多谢!”宝森抢着回答,“我到府上来作客,没有把她带来的道理。”
原来花想容是“长三”上的“红倌人”,为宝森所眷。胡雪岩邀他来一赏西湖秋色,原曾在信上写明,不妨挟美以俱,而宝森却认为于礼不合,没有带花想容来。
按下来便纵谈上海声色与新奇之事,宝森兴味盎然他说他开了多少眼界,看了外国的马戏、东洋女子“天胜娘”的戏法。一面谈,一面不断有丫头送点心来,宝森喜欢甜食,最中意又香又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
“雪岩,”宝森是衷心向往,“我看当皇上都没有你舒服,简直是神仙嘛!”他指着窗外,耸起于假山上的那座“百狮楼”,忽然想起一句唐诗,便念了出来,“楼阁玲珑五云起。”
“森二爷谈诗,我就接不上话了。”胡雪岩转脸说道:“厚齐,你看哪一天,把我们杭州城里那几位大诗翁请了来,陪森二爷谈谈。”
“不,不!”宝森急忙摇手,“我哪里会做诗?千万不必,免得我受窘。”
看他是真心话,胡雪岩一笑置之,不再多说。陶敦甫怕场面冷落,便即问说:“森二爷,上海消息灵通,不知道刘制台的参案怎么样了?”
听得这话,宝森突然站了起来:“嘿!”他摹地里一拍双掌,声音极大,加以动作近乎粗鲁,倒让大家都吓一跳,再看他脸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便越发奇怪了。
“森二爷,”胡雪岩说:“请坐下来,慢慢谈起。”
“谈起刘岘庄的参案,可真是大快人心!”他摩腹说道:“我肚子里的积滞都消了……”
刘岘庄便是两江总督刘坤一。自从出了盛宣怀的案子,李鸿章便觉得此人在两江,对他是一大妨碍,而盛宣怀更是耿耿在心,企图中伤。但刘坤一的官声不错,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号称“都老爷”的监察御史,见闻不足,无法参他,就上折参劾,慈禧太后亦未必见听。几经筹划,认为只有一个人够资格参他,而且一定见效。
此人就是“彭郎夺得小姑回”的彭玉鳞,湘军水师的领袖。洪杨失败,彭玉麟淡于名利,外不愿当督抚,内不愿当尚书,于是有人建议,长江水师龙蛇混杂,盐枭勾结,为害地方不浅。彭玉麟清刚正直,嫉恶如仇,在长江威望素著,不如仿照旗营“专操大臣”的制度,派他专门巡阅长江水师,得以专折奏事,并颁给“王命旗牌”,遇有不法官吏,得以便宜行事。彭玉麟接受了这个差使,一年一次巡阅长江水师,其余的日了,便住在西湖上,与他的孙儿女亲家俞曲园唱酬盘醒,消闲如鹤。
不过到得彭玉麟出巡时,威名所播,确能使贪官墨吏,相顾敛迹,他所管的事,亦不限于整顿水师纪律,长江沿岸各地他看下顺眼的事都要管,职权仿佛明朝“代天巡守”的巡按御史。曾经在武昌请王命旗牌立斩不法的水师总兵谭祖纶,至于地方官经他参劾,革职查办的,亦颇不乏人。总之,只要彭玉麟参谁,准就非倒媚不可。
盛宣怀想到了这个人,李鸿章亦认为可加利用,于是摭拾浮言,激动了彭玉麟的脾气,真个以密折严劾刘坤一,大致是:第一,鸦片瘾大,又好逸乐,精神不济,无力整顿公事,第二,姨太太很多,稀见宾客,又纵容家丁,收受门包,第三点最厉害,亦是彭玉麟亲眼所见,最感不满而又是他应该管的事,“沿江炮台,多不可目,每一发炮,烟气迷目,甚或坍毁。”
密折到京,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决定派彭玉麟进一步密查,同时内召来京觐见,打算不让他回任了。据说荣王曾经跟李鸿章商量过这件事,其时陕甘总督改派曾国荃,而曾国荃嫌地方太苦,又怕无法指挥左宗棠的嫡系部队,一直不愿就任,使得朝廷深感为难,不如乘此机会,改派刘坤一当陕甘总督。
至于两江总督则以清望素著的四川总督丁宝祯调补,遗缺由李鸿章的胞兄李瀚章接任。
这是李鸿章的一把如意算盘,原来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划疆而治,总督往往亦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总督、巡抚是有流动性的。这种制度之形成,当然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认为各有专责,易于考查,也就是易于驾驭。因此,尽管常有“不分畛域”的上谕,实际上限制甚严,不准有越权的行为,及至洪杨兵起,这个相沿两百年而不替的传统被打破了。
清朝在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调兵遣将,权皆操之于皇帝,军饷亦由国库拨发,统帅功成还朝,缴还兵权,受赏而回本职,并无私有的军队。但自曾国藩创立湘军,而军饷又需带兵将帅就地白筹以后,整个情况大变,变成官不符职、守非其地、财难己用、兵为私有。曾国荃进围金陵时,他的官衔是浙江按察使,一省司法长官,带兵打伏,岂非“官不符职”?而打仗又非为浙江划守土之责,这就是“守非其地”。
“财难己用”就更微妙了,本秦人视越,肥瘠漠不相关,但在左宗棠西征时,却非希望浙江丰收不可,因为浙江按月要交西征协晌十四万银子,而本省修理海塘,反需另筹财源。
至于“兵为私有”,则以湘、淮两军原为子弟兵,爷子兄弟叔侄,递相率领,成为规例,淮军的这个传统,更是牢不可破。
因为打破了疆域与职守的限制,李鸿章才能运用手腕,伸张其势力于两江——南洋。直督兼北洋大臣,江督兼南洋大臣,李鸿章一直强调,无论筹办防务或者与外洋通商,南北洋必须联络一致,不分彼此。话是如此,却只有北冰侵南洋之权,南洋的势力达不到北洋,因为北洋近在畿辅,得地利之便,可直接与各国驻华公使联络交涉,这样,有关南洋的通商事务,自然而然地由北洋代办了。同时“总理各国国务衙门”,为了在交涉上留有缓冲的余地,往往先委托北洋从事初步谈判,保留着最后的裁决权,这一来使得李鸿章更易于扩张势力了。
如此这般,李鸿章就不能不关心两江总督的人选了。最好是能听他指挥,其次也要能合作。象刘坤一这样,李鸿章就觉得有许多不便,因而希望丁室祯接任江督。丁宝祯是他会试的同年,李鸿章一直很拉拢他。丁宝祯每次奉召述职时,京中上自王邸军机,下至同乡京官都要打点,无不是由李鸿章预备了整箱的现银,这样的交情,他相信丁宝祯调任江督,一定能跟他合作无间。至于李瀚章,除了贪默之外,别无他能,而四川经丁宝祯整顿以后,是个可以卧治的省份,李鸿章是想为他老兄找个奉母养老的好地方。
这把算盘打得极精,哪知真如俗话所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彭玉麟的复奏到京,大出李鸿章的意外,竞是痛劾李鸿章的至亲赵继元。
赵继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叫赵文楷,嘉庆元年的状元。赵继元本人也是个翰林,但肚子里一团茅草,“散馆”时考列三等,分到部里当司官。
做官要凭本事、讲资格,赵继元倒有自知之明,自顾当司官既不能“掌印”,而两榜出身虽可派为考官,却又须先经考试,这一关又是过不去的,不如当外官为妙。
于是他加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