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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西风凋碧树-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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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范仲淹从本质上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有政治家的胆识和气魄,却不具备谋略家的手腕。他在人事处理方面似乎更为糟糕,与吕夷简等宰执大员的交恶倒还在其次,最麻烦的是,仲淹和周围的一些人过于冲动直率。这固然是出于坚贞的信仰而对衰败现实忍无可忍的缘故,但是拍案而起一飞冲天,无形中便把自身与他人分别开来了。在传统观念中,过分的激昂慷慨总是能让自诩持重的人感到无法理解,更不用说能使那些品性不佳的小人们嫉妒眼红不堪忍受了。    
      仲淹倒也并不欣赏那种自恃清高、孤芳自赏的名士习气。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四月,一时俊秀不次进用而入主政坛后,国子监直讲石介按捺不住喜悦,作了一首《庆历圣德诗》,称“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脱”,显得过于狂放,仲淹就很不满。他不无忧虑地对韩琦道:“这些怪鬼之辈要坏大事!”话虽直了一点,但却不幸言中。    
      吕夷简虽生病致仕,但反对者也大有人在,妒忌不满者的谤訾之言亦纷纭而至,夏竦是其中的代表。    
      夏竦此人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实在是不足称道。他仗着自己才术过人,急于进取,性又好色,尤喜交结权贵;为人倾侧反复,惟己是重。夏竦虽然在地方上有些政绩,但却是因走了宦官的路子才得以入朝为官,他的品性与当时身为宰相的王钦若趣味相投,自然也得到钦若的赏识,一步步做到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三司使。夏主赵元昊反叛,命知永兴军,可夏竦意在朝廷,不愿久在塞外,竟数度上疏请解兵柄。在国家多事之秋忘记臣子的本分,自然不能被御史们所原谅,庆历年初,仁宗终于召他入京时,欧阳修、余靖等谏官、御史便交相上章,坚决反对。夏竦人都到了东京了,仍被诏还归镇。正是欧阳修等新一辈当政者的努力,造成了他“奸邪”的公论,石介那首诗中所指的“大奸”,也就是指他,以夏竦的秉性,对此又焉能不怀恨在心!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年初,夏竦便首先鼓动一帮人声言欧阳修、范仲淹等树党结派,又一次掀起“朋党”之论。    
      天子当然又很疑惑:“从来都是小人多为朋党,君子也有朋党?”    
      仲淹当廷回答:“臣在边塞时,就曾亲眼见到过勇敢者自成一党,胆怯者也自成一党。在朝廷自然也有正邪党派之区别。若结党从善,对国家又何害之有!”    
      仲淹这话与欧阳修在这期间所奏上的那篇著名的《朋党论》的核心是一样的,都以无畏的精神,并不讳言他们实为同志。在他们看来,小人们以利益结伪党,而君子则以同道为真朋,若天子圣心能察,进君子之真而退小人之伪,则更能治达天下。    
      然而深层的道理和正确的逻辑并不能打动高高在上的天子,皇帝害怕“朋党”的心态从来就是相通的,因为他们坚信朋党必然危害君权这个古老的箴言。这也难怪,所有的伦理原则本来就是为了维护天子的存在而产生的,再高明者,也转不出这个奇妙的轮盘。    
      六月,夏竦便以石介为对象展开新的攻击。这次他下了一个重手,竟伪造了一封废立诏书,署名石介,并散布流言道此乃石介为富弼所撰。富弼时任枢密副使,是范仲淹倡导改革的主要帮手,反对者真正的目标是不言而喻的。谋事废立是大逆不道之罪,尽管仁宗不太相信这些谣言,但却使范、韩两人大为紧张。就在这时,辽、夏两国又发生了战争。    
      本来,宋夏之间的和议已经到了一个关键阶段。两国的和议起自去年年初,一方面既是两国人心厌战的结果,一方面也是受辽宋之间重归于好的影响。赵元昊几年来虽然取得了不少胜利,但物质消耗也相当巨大。两国交兵,互不通市,损失犹在夏国一方。西疆的军事统帅之一庞籍认为,夏人饮无茶,衣无帛,求和确是出于真意。然而,正如当年宋辽之间订盟一样,双方在有关国家体面的外交辞令上又不免存在着严重分歧,元昊只肯称“子”,而仁宗君臣则坚持必须称“臣”,由此和议一再迁延不决,一直拖到今年五月方始完成。宋夏一旦媾和,辽人却不愿意夏国就此坐大,辽帝遂亲率十万大军西征。辽夏交战,使帝国又面临新的抉择,朝廷意见很不一致。在这种情况下,范仲淹力主增派部队保卫河东,预防辽国乘我不备突然南下,并请求亲自出任陕西河东。仲淹这一次出京,固然是不能忘怀于西北两边之警的缘故,但另外一个主要目的也是想避一避朝廷上下正纷纷而起的谗谤之言。然而他所没有料到的是,自己这一走,新政竟也就随之结束。    
      赴任途中,仲淹顺道造访已退居林下的吕夷简。    
      夷简很奇怪,问仲淹:“何事遽出?”    
      仲淹答道:“暂往经抚两路,事毕即还。”    
      夷简一听顿脚:“君眼下正蹈危机,既已出京,又岂能再入?!即欲经抚边事,当然也是在朝方便。此显见之理,如何不省?!”    
      到底是在宦海中沉浮了大半生,夷简此语真是一针见血,说得仲淹愕然变色。    
      八月,富弼亦被命为河北宣抚使,石介也上表请出,被命为濮州通判。改革派的势力一旦减弱,政局马上就突生波澜。两位年少冲动不拘小节的新派人物苏舜钦、王益柔首当其冲,前者因在进奏院召一帮新派名士宴集,并以伎乐娱宾,而后者又醉后即席狂语,被人抓住辫子不放,穷追猛打。宰相章得象、晏殊虽不反对仲淹之辈,但两人老成持重,平常对事情一贯无所可否,此时更是不发一言。而贾昌朝、张方平、宋祈都站在了反对派的一边,只有韩琦一人在孤军奋战。结果此事闹得很大,苏、王两人被贬外,其他赴宴的新派人士同时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连远在京外的范仲淹也被迫上表乞罢参知政事之衔。达到了这些目的后,反对中坚御史中丞王拱辰忍不住手舞足蹈,竟发出“终于一网打尽”的叫嚣,同样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激动情绪。    
          
      平心而论,范仲淹条陈十事而施行的新政,不仅算不上什么重大变革,而且时间很短,效果也十分有限。仲淹一派的余靖就承认,朝廷一年来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达到修举法度,以兴治道的目的。无所建设自然也就无所破坏,这个事实就等于从反面证明:一年左右的改革并没有打乱原有的秩序。可就是这样,仲淹等仍然无法躲避汹涌而来的谤议大潮,迫不得已而采取了一条息事宁人的路线。归纳起来,除了仲淹等人本身的因素之外,士大夫之间意气用事的毛病是一个重要原因。    
      士者,有知识有抱负之志者;大夫,辅弼天子治理国家的臣僚。士大夫合称,便指的是超拔于芸芸众生之上的一个精英阶层。古时其辈多出于贵族,随着历史进替,起于寒微者也不乏其人。但不管其出身如何,他们所能选择的道路总不外乎两端:一是征服世界,一是逍遥人生。本朝历行文教,重于德行,士大夫崇儒学、尚名节一时蔚然成风,但他们似乎仍然缺乏那种踔厉奋发的精神斗志,进而在和熙富足的生活中变得越来越温文尔雅、端重持默,而太祖所定下的那种宽容纵许的原则,更赋予他们甘于自守的借口和理由。矛盾的是,道德伦理又一贯要求士大夫们不得忘怀于庙堂社稷,不能老在理论上空谈而不事实践。在这种两难的境地下,他们便选择追求性命真谛来遮掩甘于逍遥的劣迹,借批评他人来证明自己并未推卸责任。他们做不来大事,但却不容许别人做事时犯一点错误。于是,在不少徒具其表的人那里,品藻人物的名士之风不免演变成相互攻讦、争名好胜的俗陋之习。他们平常自诩正色不阿、鄙斥浮薄,可一旦有人奋发而起出乎其意,却又无法泰然处之。操守可称者不免如此,就更不用说等而下之者搀杂私心于其间,往往做出诬讦陷害等下流之事了。    
      范仲淹成为众矢之的就是这样一个风气的产物。在这种大环境下,即使以兴治天下为共同理想而成为同道的新派人士,彼此之间也免不了闹意见。梅尧臣对仲淹的态度,是比较典型的一个例子。    
      尧臣字圣俞,是侍读学士梅询的侄子,赖叔父之荫得官。初未为人所知,但由于诗写得好,被钱惟演引为忘年交。欧阳修当时也在惟演洛阳幕府,特别激赏尧臣的诗才,加上一批年少才俊迭相师友、互相倡和,渐渐使尧臣知名于当时。尧臣的确有很高的文学才能,他对诗的标准很高,曾对人发表诗见曰:“凡诗,意语新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矣。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也。”仕途的失意使他刻意于诗作,用力极勤,甚至日课一诗,焚之以求更精。尧臣的精思刻厉,勤于创制,一变西昆浮靡旧习,从而开创了本朝一代诗风,也博得了很高的诗名。    
      大凡才子,都疏于修诚立身。尧臣也有这个缺点,喜谈笑,好臧否人物,诙嘲刺讥往往托于诗中。屡试不第,一生未得高官的遭遇反过来又使他晚年轻儇戏谑的毛病更加突出。梅范两人结交甚早,尧臣在仲淹第一次因越职言事被贬后,曾有诗赠范,对仲淹有很高的评价,但当仲淹入主朝廷从事政治改良后,尧臣却对他的所作所为不以为然,曾当面写诗劝仲淹作为一个南方人不要过分矜夸而致丧身。仲淹当时也就原题答复一诗,表示见解不同,但无妨殊途同归,两人的关系尚未至于破裂。    
      范梅交恶的导火索即是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十一月导致革新派垮台的苏(舜钦)、王(益柔)“奏邸之狱”。这场冤案的告发者是晏殊的外甥李定,时任太子中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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