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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她孀居的大妗、二姨,那眼泪更是一粒一两,落襟有声。
一直到天透微光,四周围仍不断有交谈的翳嗡声传出。贞观一夜没睡,那双目,别说能阖,连眨动都感觉生涩疼痛。
当破晓辰分的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贞观忽地惊想起:今日,不就是众生赶考的日期……原先说好,是父亲带她去的,如今少了父亲,自己一下变成塌天陷地的人,能有什么心思?
自己竟花费六年,来准备这样一场不能到赴的考试;苍天啊苍天!
贞观费力的闭起眼,两滴眼泪还是流下来——她希望自己早些睡过去,但愿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假的,都是谁哄骗了她,拿她开了玩笑。就连刚才的泪,亦是梦中流滴,只要她这么阖眼歇困一下,等到天明再起,她还会是从前的阿贞观,那个有父亲可称唤的骄傲女儿!
七
【1】
百日之后,她二姨正式搬过这边来,与贞观母子同住,自此朝夕相依,姊妹做伴。
她二姨丈去世那年,贞观还未出生呢;怎样的缘故,并未听人提起;二姨唯一的儿子,如今在高雄医学院,说是成家以后,就要接伊去住。
且说银月姊妹每日上班经过这里,总会进门请二位姑母的安,也探一探贞观,说几句话再走。
这日大家都来过又走,单单一个银蟾押后赶到,贞观不免说她:“干脆你把闹钟放在床下,也省得天天这样!”
银蟾分明道:“今早我可是六点多即起的,怎知东摸西摸,又拖到现在,刚才是出门时被四婶喊住,她叫你没事去一趟呢!”
外公家离此不过两百公尺,虽说这三个月来,她是少去了,但偶尔经过,走动仍旧难免;如今她四妗这样正经差人来说,还是头一回。
“有什么事吗?”
银蟾先是没想到上面来,此时看贞观模样,倒被她问住了:“没有啊!有事情怎么我会不知道?”
说着她自己又想了一遍,才与贞观道:“大概有什么好吃的留给你;我再不走要迟到了!”
贞观看她上了脚踏车,风一样的去得快,自己只得返身来陪母亲、二姨吃早饭,又洗过碗筷,这才禀明意思,往她外公家走。
她外公家大门口,正好有个黑衣阿婆端了木盆出来,贞观认出是个专门到各家厨房收洗米水,拿回去喂猪吃的老妇人。
阿婆见着她带孝的绒线,开口问道:“你就是水红的女儿?”
“我是!阿婆。”
老妇人放了米汤,拉起贞观的手,仔细看了她好一下:“你长得这样像你阿爸……”
贞观觉得老人的手在抖,过一会才知道,伊原来是要抽出手去拭眼泪。
“你阿爸是我这一生见过,心肠最好的人——”
“……”
贞观无以为应,她低下头去,又抬了起来,却见阿婆的泪水,渗入伊脸上起皱的纹沟里,流淌不下。
她帮她擦了泪水,顾不了自己滴在手掌心的泪。阿婆等好了,又说:“你大的弟弟在台南读一中,听说成绩怎样好呢!唉!也是你阿爸没福分。”
等伊发觉贞观已是两眼皆红时,连连说道:“你莫这样了——都是我老阿婆招惹你!”
“没——有——”
贞观才擦眼泪,只听老妇人又问:“水云现在不是住你厝里?”
“是啊!二姨来和我们做伴。”
老妇人叹气道:“水云也可怜啊!廿出头就守寡;你那个二姨丈,好汉英雄一般,六尺余,百斤重,一条老虎吃不完,也是说去就去,人啊!——”
阿婆走后,贞观犹在门前小站些时,等心情略略平复了,这才踏步入来。
出大厅即是天井,贞观人尚未走到,先见着她四妗自内屋出来:“四妗!”
“你可来了;阿嬷昨晚还念你呢!”
“我去看阿嬷。”
“等一下。”
她四妗阻她道:“半夜闹头疼,翻到四五点才困的,你先来我房里,有一封信要给你。”
贞观其实没听见伊最后一句讲什么,以致当四妗将信递到她手上时,她还摸不清来路:“这是——”
是一封素白的信,看看字迹,从不曾见过。不对!这字这样熟识,这不是自己的笔迹吗?
她哪时给自己写信来了?
“奇怪是不是?也没贴邮票?”
她四妗反身去关衣橱,一面又说:“是大信寄来的,夹在给我的信里。”
原来是那个鱼刺哽咽喉的男生!那个看武侠故事,烧破蚊帐的!
这字为何就与自己的这样像?世间会有这般相似的字吗?——贞观将它接过,在手中捏弄半天,一时却不知如何处理。
她四妗问她:“你不拆开来看吗?大信托我转给你——”
“要啊——我在找——剪刀——”
她四妗又说:“姑丈的事,他到前天才知的,你坐在这里看吧,四妗先去买菜。”
“哦——”
四妗走后,贞观摸着了剪刀,摸着、摸着,终于把封口铰开——世上或许有字体相似之人,但会相像到这般程度吗?
她展信来读,心上同时是一阵战栗:
〖贞观:
这么久没有大家的消息,我因为有个指导教授生病(他今年七十,一直独身),这些时都住到宿舍里陪他,家中难得回去,昨天才听家母说起令尊大人之事,甚悲痛,在此致问候之意,希望你坚强,并相劝令慈大人节哀!
大信 上〗
她将信看了二遍,一时便折好收起,怎知未多久,却又取出来,重行再看——。
【2】
经过这样一次大变故,贞观母亲虽说逐渐、慢慢的好起,然而,体力与精神,都较往前差很多,因此她外婆生病的这些时,她母亲要她住到这边来,早晚侍奉汤药,多少尽一点女儿心。
老人家这次闹头疼,是患两日即好,好了又发……如此拖了半个余月,惹得一家人担忧不说,连她住台南的大姨,都赶回来探望。
姊妹之间,她大姨与贞观母亲最是相像,说是从前做女儿时,大姨丈从外地跑来,想偷看女方,怎知大姨婚嫁之龄,岂有街上乱走的?这下媒人只有指着贞观母亲——那时还十二三岁,说是:这是伊小妹,生的就是这个模样。
在贞观父亲刚去世时,大姨到她家住了整整十天;贞观每早晚听伊这样,相劝自己母亲——水红,死的人死了,活的还要过日子!
而回来的这几日,娘家的兄嫂、弟妇,个个异口同声留伊,她大姨还是入晚即到贞观家睡——为了重温姊妹旧梦,更对遭变故的人疼怜。
这晚,外婆房内挤满请安的人;贞观坐在床头,正听众人说话,抬头却见她大姨提了衣物进来。
“大姨,你不多住一天吗?”
“不行啊,车班老早看好了,我还叫银城去买车票——今晚,我就睡这里。”
她三妗笑道:“——我就知哦:是来吃奶的!”
众人都笑起来;她大姨坐到床边,才又说:“要说断奶,我可是最早的一个!要笑你应该笑阿五,他吃到七、八岁,都上国校了,还不肯离嘴,阿娘在奶头上抹万金油、辣椒,他起先是哭,还是不放,阿娘没办法,只好由他——”
众人又都笑起。
“是怎样断的?”
“他每日上学堂,都先得吃几口,才要出门——”
“站着吃吗?”
“当然站着;七、八岁了,阿娘哪里抱得动,后来有同窗来等他一起上学,大概怕人看见,抑是被人笑了,这以后才不吃了——”
连她阿嬷都忍不住笑起;一面说:“水莲,怎么你都还记得?”
“……”
一房间的人,只有她五妗有些不自然;贞观看伊先是不好意思,因为人家说的正是伊丈夫,可是事情也实在有趣,所以伊想想也就跟着笑起来——“小儿子就是这样!阿娘那时几岁了?四十都有了,时间又隔得久,哪里还有奶!”
“……”
入夜以后,请安的人逐一告退;银蟾姊妹乃道:“大姑睡这边,我们去银月房里——”
“哪有需要呢——”
她阿嬷和大姨同声说道:“这里够阔的!再多两个亦不妨!”
贞观早换了睡衣,傍着她大姨躺下,先还听见母女二人谈话,到后来,一边没回声,原来老人家入眠了。
阿嬷这两日是好了,只是精神差些,到底是上年纪的人……
伊的头疼看似旧症,事实是哭贞观父亲引起的;她父亲幼丧父母,成家后,事岳母如生身母亲,阿嬷自然特别疼这个女婿——贞观拉一下盖被、看看银蟾二人已睡,乃转头问她大姨:“你看过二姨丈吗?”
突然这么一句,她大姨也是未料着,停了好一下,才说:“你是想着什么了?临时问这项?”
“我——早就想问了,……一直没见过大舅和二姨丈!”
房内只剩下一小盏灯,贞观在光晖下,看着大姨的脸,忽觉得伊变做母亲:“阿贞观,照你说的,我们姊妹三个,谁人好看?”
贞观想了一想,说是:“二姨皮肤极好,大姨和妈妈是手、脚漂亮……还有眉毛、眼睛,唉呀,我也不会比——”
她大姨笑道:“你这样会说话!其实,水云还是比我们两个好看,从前未嫁时,人家叫伊黑猫云——”
本省话,黑猫是指生得好,而且会妆扮、穿着的女子——她大姨这一句话,使得贞观极力去想:二姨再年轻廿岁时,该是如何模样?
如果伊不必早岁守寡,如果没有这廿年的苦节,她二姨真的会是四、五十岁一个极漂亮的妇人;然而,现在——贞观觉得伊像是:年节时候,石磨磨出来的一袋米浆,袋口捆得牢紧,上面且压着大石头,一直就在那里沥干水分……
她大姨又说:“你听过这句话吗——黑猫欲嫁运转手——”
运转手是指开车的司机;好看的女子,要嫁就要嫁司机?这是什么时尚?
贞观问道:“怎样讲呢?大姨。”
“现在当然是过时了,它是光复前几年,民间流传的一句话;战乱时,交通不便,物资实施配给,会开车的人特别红呢!”
贞观不难明白:从前,祖父他们,到台南要走三天,到嘉义要走一天半,在那样的时日里,一个车辆驾驶者,会是怎样赢得女子的倾心,怎样的使人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