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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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茄子则是紫贡缎缝的;光说选这布料的心思,就好断定做的人有多灵巧。茄仔因为本身皮发亮光,普通紫颜色的布,还不能全像,不够传神,再看顶上的绿蒂,简直就是菜园里新摘的……

她特别珍惜的这一紫一黄,一向就收在母亲那只楠木箱笼里,这香味真的是从小闻到大的——贞观这一转思,遂又问新娘道:“阿嫂准备自己做馨香吗?要缝多少个呢?”

新娘子在过门后的第一个端午节,要亲自做好馨香,分送邻居小孩的礼俗,到她祖母的那个时代,似乎还很认真的执守着。往后到她母亲、姨妗那一辈,勉强还能撑住。然而这几年来,不知是年轻新娘子的女红、手艺差了,还是真的没空闲,竟然逐年改了;不是娘家的母姊、兄嫂做好送来,就是新娘自己花点钱,请几个针线好的阿婆代做——因此,当贞观听新表嫂说准备亲手做二百个馨香时,整个人一下感觉新鲜、惊奇起来。

从前,她每听阿嬷、婶婆,甚至自己母亲自夸当年自己初做新娘,新缝扎的馨香,有多工整,美妙时,居然出过这样的应话:“怎么就不分一个给我?”

大人们笑她:“阿贞观,那时你在哪里呢?”

她道是:“我就算不在,你们不会选一个好看的留着吗?”

大人虽笑她说的孩子话,过后却也觉得这话有理,于是彼此互询的说:“对呀!怎么就没想到要留一个?做纪念也好呀!”

想来她这个表嫂胆敢自己做,定是身怀绝艺……

“阿嫂——”

贞观不禁心头热起来:“现在先跟你订,我可是要好几个!”

新娘子笑道:“你好意思讨?馨香是要分给囡仔、囝仔的!”

贞观赖道:“我才不管!布呢?布呢?阿嫂,我陪你去布店剪!”

新娘子说:“早都铰好了,在房里,现在才裁布,那里赶得及?”

贞观看着眼前的新娘,忽然错觉自己又回到从前童稚的时光?当她跑到人家屋前,这样抬头看新娘,亦是如此问道:“有什么样款呢?有没有猴仔?有没有阉鸡?”

“有!有!”

却听她表嫂连连回答:“鼠、牛、虎、兔……十二生肖全部有!”

【2】

端午节那天,每到日头正中晒时,家家户户,便水缸、面盆的,一一自井中汲满水,这水便叫做:午时水。

传说中:午时水历久不坏,可治泻症,肚疼等病痛。

另以午时水放入菖蒲、榕叶,再拿来洗面,浴身,肌肤将会鲜洁、光嫩,杂陈不生……

贞观这日一早起,先就听到谁人清理水缸的响声;勺瓢在陶土缸底,努力要取尽最后点滴的那种搜刮声。

照说是刺耳穿膜的,然而她却不这样感觉。

是因为这响声老早和过往的生命相连,长在一起了,以致今日血肉难分。

再加上她迄今不减那种孩童般对年节、时日的喜悦心情,在贞观听来,那刮声甚至要觉得它入耳动心。

灶下且不断有蒸粽仔的气息传出,昨晚她阿妗、表嫂们也不知包粽仔包到几点?

贞观一路趿鞋寻味而来,愈走近厨房,愈明白腹饥难忍原来什么滋味。

快到水缸旁,她才想起刚才的刮声:水缸自然是空的……

正要转换地方,银月却在一旁笑道:“洗脸的水给你留在那边的桶里!”

贞观找着了水,一边洗面,一边听银月说:“银城在笑你,说是这么大人了,还跟阿嫂讨馨香!”

贞观正掬水扑面,因说一句:“哦!他不要啊?那为什么从前他都抢快在前面,把老虎先讨走,害我只讨到猴仔和金瓜?”

只顾说话,冷不防吃进一口水,不仅呛着鼻子,还喷壶似的,从鼻子洒出来。

银月向前来拍一拍她的后背,正要递毛巾给她时,忽听新娘子走近说道:“五叔公祖人来,在厅上坐,阿公叫大家去见礼!”

贞观拭干了脸,心想:这五叔公祖是谁呢?台南那个做医生的五叔公,难道还有父亲吗?

不对!

五叔公与外公是亲兄弟,而外曾祖老早去世,照片和神位一直供在前厅佛桌上……

这个五叔公祖,到底是哪门的亲戚?

然而,她很快的想通过来——什么五叔公祖,多么长串的称呼,还不就是五叔公嘛?!只因妇人家的谦卑,后退,向来少与丈夫作同辈份称呼;人家新娘子可是按礼行事,她却这样不谙事体,大惊小怪的——新娘子听说肖鼠的,只才大自己一岁,就要分担这么大一个家,真叫人从心底敬重。

嫁来这些时,看她的百般行径,贞观倒是想起这么一句诗来:“其妇执妇道,一一如礼经”。

做女儿的,也许就是以此上报父母吧!因为看着新娘的人,都会对她的爹娘、家教称赞。

——大概她们人多,一下子又同时出现,加上久未晤面,五叔公居然不大认得她们,到是对贞观略略有印象:“喔!就是水红怀了十二个月才生的那个女儿?”

其余几乎是唔,唔两声过去,又继续讲他的来意;贞观一些人陪坐半日,总算听明白,五叔公是来讨产业的。

当初外家阿祖留的二十五甲鱼塭,由三兄弟各得八甲,五叔公因娶的台南女子,就在那里开业,剩的一甲本来兄弟各持三分三的地,五叔公反正人在他乡,这鱼塭一向由外公与三叔公不分你我,互相看顾,如今五叔公年岁愈大,事情倒反见得短了;贞观听他末句这样说道:“——我又不登产业,祖宅,这边房厝,一向是大房、三房居住,台南那边,我还是自己买的,这多出来的一甲归我们,也是应该!”

这样不和不悌的言语,岂是下一辈儿孙听得的?难怪贞观外婆一面叫人去请三叔公夫妇,一面遣她们走开。——贞观乐得躲回灶下来吃粽仔。

银城从前笑过她是“粽肚”;从五月初四,第一吊蒸熟离火的粽仔起,到粽味完全在这个屋内消失殆尽,七、八日里,她有本事三餐只吃粽仔而不腻。

吃完粽仔,一张油嘴,贞观这才舔着舌牙,回伸手仔来,到是安安静静看了它几页书。

然而,当她无意之中眼尾掠过表壳,心里一下又多出一份牵挂:因为想到午时水来了。

贞观咚咚直赶到后院古井边,只见新娘和银山妻子,还有银月姊妹众人,正分工合作,或者汲,或者提的——贞观小嚷道:“我呢?我呢?就少我一份啊?银蟾要来,也不叫一声!”

两个表嫂笑道:“你读册要紧,我们一下手脚就好了!”

银蟾却说:“只怕你不提呢!你爱提还不好办?哪!这个拿去!”

说着即把桶仔递给她——贞观接过铅桶,心里只喜孜孜,好一股莫名的兴奋;已经多早晚没摸着这项了!

她走近井边沿,徐徐将绳仔放下,再探头看那桶仔已到了井尽头,便一个手势,略略歪那么一下,只见铅桶倾斜着身,水就在同时灌注入里面去……

等贞观手心已感觉到水在桶内装着的分量,便缓缓的一尺、半尺,逐次收回牵绳;当铅桶复在井面出现时,贞观看着清亮如斯的水心,只差要失声喊出:啊!午时水!午时水!

如此这般,汲了又提,提了又倒,反复几遍后,诸多水缸、容器都已盛满。

贞观再帮着新娘去洗菖蒲时,忽地想起一事,便说声:“我去前厅一下就来!”

她其实是记起:头先看到五叔公时,他右额头上好象有那么一个发红小疮;这下该趁早叫阿公留他,等洗了这午时水再走,不然回台南去,五婆婆不一定还给他留着——厅里出奇的静;贞观心底暗叫不好;五叔公一定不在了!

果然她才到横窗前,只听着三叔公的声音道:“哎!这个阿彦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这种横柴举入灶的话,还说得出嘴,他也不想想?当初家里卖多少鱼塭,给他去日本读医学院的!”

她外公没说话,倒是三叔公又说:“其实亲骨肉有什么计较的?他需要那甲地,可以给他,可是为了地,说出这样冰冷的话,他心中还有什么兄弟?”

“唉——”

长长叹息的一声,贞观听出来是她外公的口气:“这世上如今要找亲兄弟,再找也只有我们三个了,也只有我们做兄长的让他一些——唉,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回做兄弟?”




【1】

贞观是每晚十点熄灯,睡到五更天,听见后院第一声鸡啼,就又揉眼起来;如此煞有其事,倒也过了半个余月。

怎知昨晚贪看《小鹿斑比》的漫画,直延过十二点还不睡;因此今晨鸡唱时,她人在床铺,竟像坏了的机器,动弹不得。

直挨到鸡唱三巡,贞观强睁眼来看,已经五点钟了,再不起,天就亮了!

她抓了面巾,只得出来捧水洗脸;平日起身时,天上都还看得到星辰和月光。

今儿可是真晚了,东边天际已是鱼肚子那种白,虽说还有月娘和星宿,然而比衬之下,竟只是白雾雾的一张剪纸。

灶下那边微微有灯火和水声,银城的新娘自然已经起来洗米煮饭。

贞观绕到后院,只见后门开着;连外公、阿舅等人,都已巡鱼塭,看海去了。

她蓦然想起:多少年前所见,鱼塭在清晨新雾搭罩下的那幅情景。

贞观闪出门就走,她还要再去看呢!

“阿姑——”

新娘不知几时来到,伊追至门边,叫贞观道:“粥已经煮好了,阿姑吃一碗再去!”

贞观停步笑说道:“阿嫂帮我盛一碗给它凉着,我转一下,随时就回来。”

沿着后门的小路直走,是一家煮仙草卖的大批发商。一个夏天,他们可以卖出三、四千桶仙草;贞观每次走经过,远远就要闻到那股热烘烘,煮仙草的气息。

一过仙草人家的前门,即踏上了往后港湾的小路;那户人家把烧过的粗糠、稻仔壳,堆在门外巷口,积得小山一样;两个黑衣老阿婆正在清洗尿桶,一面说话不止。

贞观本来人已走经过她们了,然而她忽地心生奇想,又倒转回来;且先听听这大清早的晨间新闻:“说是半夜拿了他爹娘一百多个龙银,不知要去哪里呢?”

“真真乌鱼斩头!乌鱼斩块!才十七岁,这样粗心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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