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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十二月廿八日,离过年只有一、二天,银桂叫我们跟大伯说一声,提前两日回去。”
“一下请了五天假,大舅不知准不准呢!”
“反正还有个余月,到时再说!嗯,不准也不行啊!有些情事是周而复始的,以后多的是机会,有些可是只有那么一次,从此没有了;以后等空闲了,看你那里再去找一个银桂来嫁?”
“话是不错,可是银蟾,大舅有他的难,他准了我们,以后别人照这么请,他怎么做呢?”
“这——”
“暂时不想它,到时看情理办事好了;不管请假不请,我相信大舅和银桂都不会怪我们的。”
【2】
这日下班前,琉璃子阿妗打电话给贞观。她早在日本之时,即与自己丈夫学得一口流利台湾话,贞观从她那腔句、语气和声调,理会出——生身为女子,在觅得足以托付终身,且能够朝夕相跟随的男人之后的那种喜悦——你是汉家儿郎,我自此即是生生世世汉家妇。
“贞观子吗?”
她习惯在女字后面加上个子;贞观亦回声道:“是的,阿妗,我是贞观。”
“银蟾子在身边吗?你们知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我不知哇;银蟾也在,阿妗要与伊说吗?”
“先与你说,再与伊说;今天是你大舅生日,阿妗做了好吃物,你们要来啊,下班后和大舅坐车回来!阿妗很久没见着你们了!”
贞观想了一想,只有说好;对方又说:“大舅爱吃粽仔,阿妗今早也都绑了,不知你们有爱吃么?”
“有啊!阿妗怎么就会包呢?”
“去菜市场跟卖粽仔的老人学的,你们快来啊,看是好吃,不好?”
话筒交给银蟾后,贞观几次看见她笑,电话挂断后,贞观便问她:“你卜着笑卦了?只是笑不停?”
银檐笑道:“琉璃子阿姆说她连连学了七天,今天才正式出师,怎知前头几个还是不象样,都包成四角形,她怕大伯会嫌她!”
“那有什么关系?四角的,我们帮她吃!”
“我也是这样说!”
说着,下班铃早响过,贞观正待收拾桌面,忽地见她大舅进来;二人一下都站了起:“大伯!”
“大舅!”
“好,好,她跟你们说过了吧?!大舅在外面等你们!”
家乡里那些舅父,因为长年吹拂着海风,脸上都是阳光的印子;比较起来,反而是这个大舅年轻一些;他的脸,白中透出微红,早期在南洋当军的沧桑,已不能在他身上发现;然而,兄弟总是兄弟,他们彼此的眉目、鼻嘴,时有极相像的——坐车时,她大舅让银蟾坐到司机旁边,却叫贞观坐到后座:“贞观,你与阿舅坐!”
贞观等坐到母舅身旁,忽地想起当年父亲出事,自己与三舅同坐车内的情形——舅舅们都对她好;因为她已经没有父亲。
“贞观今年几岁?阿舅还不知哩!”
“廿三了——”
“是——卅八年生的;彼时,阿舅才到日本不久,身上没有一文钱——”
贞观静听他说下去,只觉得每个字句,都是血泪换来:“那时的京都不比此时,真是满目疮痍,阿舅找不到工可做,整日饥饿着,夜来就睡在人家的门前……到第六天,都有些昏迷不知事了,被那家的女儿出门踏着,就是琉璃子——”
贞观想着这救命之恩,想着家中的大妗,啊,人世的恩义,怎么这样的层层叠叠?
“彼时,……琉璃子还只是个高中女学生,为了要跟我,几番遭父兄毒打,最后还被赶出家门,若不是她一个先生安顿我们,二人也不知怎样了,也许已经饿死……她娘家也是这几年,才通消息的——”
贞观的泪已经滴出眼眶来,她才想起手巾留在办公桌内未拿……于是伸手碰了前座的银蟾一下,等接住银蟾递予的时候,才摸出那巾上已经先有过泪。
“大舅,你们能回来就好了,家里都很欢喜——”
车子从仁爱路转过临沂街,这一带尽是日式住宅,贞观正数着门牌号,一放眼,先看到琉璃子阿妗已迎了出来,她身边竟站了那个瘦医生和阿仲。
“贞观子,银蟾子。”
她一口一声这样唤着她们;贞观第一次在家中见到她时,因为大妗的关系,对她并无好感,以后因为是念着大舅,想想她总是大舅的妻小,总是长辈,不是大舅,也看众人,逐渐对她尊存;然而今夜,大舅车上的一番话,听得她从此对她另眼看待,她是大舅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她们一家的恩人……
“阿妗——”
下车后,贞观直拉住她的手不放,银蟾的态度亦较先前不同;日本妗仔上下看了贞观好一会,才回头与她大舅道:“贞观子今晚穿的这领衣衫真好看!”
一时眼光都集到贞观身上,银蟾于是说:“我的也好看啊,阿姆就不说?”
日本妗仔笑呵呵道:“夸奖是要排队,有前后的,阿姆还没说到你嘛!”
她说话时,有一种小女子的清真;贞观看着她,心里愈是感觉:她是亲人——回到屋内,贞观问弟弟道:“你是怎么来的?”
阿仲看一眼身旁的医生,说是:“是郑先生去接我!”
日本妗仔笑道:“是我请开元去接阿仲;啊,大家坐啊!”
长形的饭桌,首尾是男、女主人;银蟾示意阿仲坐到姊姊身旁,她自己亦坐到贞观对面,这一来,郑开元就被隔远了。
每一道菜端出时,贞观都看见她大舅的欢娱,谁知粽仔一上桌,他忽然变了脸色;贞观低下头去,却听他以日语,对着琉璃子阿妗斥喝着——贞观听不懂话意,却日本阿妗极尽婉转的予他解释:“喔,他们也不是客,不会误会的……多吃几个不也相同,下次我知道绑大粒一些……好了,你不要生气——”
她一面说,一面不断解开粽叶,然后三个粽子装做一碟的,将它送到每个人面前。
贞观这才明了——她大舅是怪伊粽仔绑太小,像是小气怕人吃的样式。
“阿舅,阿妗初学,小粒的才容易炊熟,而且台北人的粽仔就是这样一捻大,不像台南的粽仔,一个半斤重。”
她弟弟亦说:“是啊,一个半斤重,也有十二两的……从前我住大姨家,什么节日都不想,想的只是端午节;吃一个粽仔抵一个便当!”
席间众人,包括她大舅在内,都不禁笑了起来。饭后,众人仍在厅上闲坐,日本妗仔已回厨房收碗盘,贞观趿了鞋,来到里间寻她。
水台前,她仍穿着银丝洋服,颈间的红珊瑚串已取掉,腰上新系了围裙,贞观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浓黑的发髻上还有一支金钗,一朵红花,真个又简单又繁华。
“阿妗——”
她嘴里正哼着“博多夜船”的日本歌,听贞观一唤,人即转身过来:“怎么厅里不坐呢?这里又是水又是油的!”
贞观径是来到跟前,才说:“阿妗,银丹得等何时才回来?我们真想要见她!”
银丹是琉璃子阿妗与她大舅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他们夫妇欲回国时,银丹的日本祖母把伊留了下来,说是等她念好高等学校再去——“银丹子吗?本来说好明年六月的,阿妗又担心伊的汉文不行,回来考不上这里的大学。”
正说着,只见银蟾亦走了来;贞观问她道:“阿仲还在吧?!你们说些什么?”
“郑先生问他,十二两的粽仔,里面到底包的什么?”
琉璃子阿妗听说,不禁好奇问道:“真有那么大的粽仔?”
“有啊,我在台南看过!”
日本妗仔想着好笑起来,又问银蟾:“阿仲说包什么呢?”
“包一只鸡腿,两个蛋黄,三个栗子,四朵香菇,五块猪肉——啊,南部的人真是豪气!”
回来时,琉璃子阿妗要郑开元送他们,贞观客气辞过,谁知这人说是:“我反正顺路,而且小简也休息了!”
小简是大舅的司机;贞观心想,真要坚持自己坐公车回去,倒也无此必要!
这一转思,遂坐上车来;阿仲在前,她和银蟾在后,车驶如奔,四人一路无话,直到新生南路,阿仲学校的侧门方停。
阿仲下了车,又道再见又称谢;阿仲一走远,瘦医生忽问二人道:“小姐们要去看夜景吗?”
要啊,当然要——贞观心想:总有一天,她要踏遍台北的每条街衢,要认清台北的真正面貌,但是要大信陪在身旁才行;她要相熟台北,像大信识得她的故乡一样!
郑开元一直转望着她们,是真要听着答案;贞观伸出手,黑暗中扭了银蟾的手臂一下,银蟾这才清清声喉,回说道:“不行啊,我们爱困死了!”
【3】
〖贞观:
昨晚表演了一出“月下追周处”,今晨起来时,人有些眩晖,且有一个鼻孔是塞住的,叫人不禁要念起辣椒煮面线来。
别急!别急!刚才收到你的信,看过之后,果然春暖花开,鼻塞就此好起;不信吗?要不要打赌?(准是我赢你输!)因为十分钟前,才弈了一盘好棋。
其实赢了棋,也不一定代表这人神智清醒;从前我陪老教授下棋,他这样说过我——这个人,不用心的;这不正是庄子“天地”篇说的——德人者,居旡思,行旡虑?阿仲也和你们去十八罗汉洞?我还以为他只会拿书卷奖,(书呆奖呢?)照片看到了,那么一堆人,要找着你,委实不容易;最前头的两个就是大舅和琉璃子阿妗?
那个地方,从前我可是去过的;是不是有一线吊桥,走起来人心惟危的,还要抱着石壁走一段?
祝
愉悦
大信〗
〖贞观:
今晚昏头醉脑的,(我猜我的酒量很大,但偶尔只取一瓢饮!)正是难得的写信良机,虽然今晨才寄出一信。
这个月本来有假可以回台北,但是想想:三、五日不成气候,干脆集做一处,到年底时,正好十来天,就去海边过年如何?我一直想知道你从来是怎样过的;台北这几年变得很多,再不似小地方可以保住旧俗。
你说家乡那边,上元仍有“迎箕姑”的旧例,为此,我特地找了释义来看,果然有记事如下——吴中旧俗,每岁灯节时,有迎箕姑或帚姑之类事。吴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