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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升初二那年,到你们那里做客,吃鱼时哽着鱼刺,也许你已淡忘了,我可是记得很清楚:谁人拿来的麦芽糖!
看你的样子是不欲人知,我也只好不说,然而这么久,一直放在心上不是办法,赶快趁早正式给你道声:多谢。
大信敬具〗
贞观看过,将之收好,隔日亦即提笔作覆,言语客气,主要的在谢谢他教导弟弟费心,没过几天,他的信却又来了。
〖贞观:
回家时,看到桌上躺着你的信,吓了一跳,(其实是吃了一惊!)然后就很高兴了。
(原先不能想象你会回复呢!)
称我刘先生,未免太生分、客气,还是叫名字好,你说呢。
听说你喜欢凤凰花,见了要下来走路,极恭敬的,如此心意,花若有知,该为你四时常开不谢。
台南的特色如果说是凤凰,台北的风格,就要算杜鹃了;但是你知道吗?凤凰花在台南府,才是凤凰花,杜鹃花也惟有栽在台北郡,才能叫做杜鹃花,若是彼此易位相移,则两者都不开花了。(你信不信?)
我实验室窗外,正对着一大片花海,现时三月天,杜鹃开得正热,粉、白、红、紫,简直要分它们不清。
寄上这一朵,是我才下楼摘的,也许你收到时,它已经扁了!
祝
愉快!
大信 敬上〗
贞观的手双捧着花魂来看,那是朵半褐半红的杜鹃,是真如大信说的,有些干了。
这人也有趣,只是他的信不好回,因为连个适当些的称呼也没有。
到底应该如何叫呢?她是连银城他们的名,都很少直接呼叫的。想了三、五日,贞观才写了封短信:
〖兄弟:
祖父,高祖那一辈份的人,也难得人人读书、认字;可是,自小即听他们这样吟唱:
五湖四海皆兄弟——
想来,我们岂有不如他们高情的?
花收到了!说起来也许你爱笑,长这么大,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识!
真如你说的,台南没有杜鹃,台北没有凤凰,或许每样东西都有它一定的位置吧?!
祝
好
贞观 谨启〗
信才寄出三天,他又来了一封;贞观心里想:这人做什么了?毕业考大概要考第一名了;都准备好了吗?
〖贞观:
想起个问题来,我竟不能想象你现在如何模样,九年前看到的阿贞观,才小学毕业,十二、三岁的小女生!
凤凰花到底有多好呢?你会那样在在心?能不能也寄给我们台北佬看看?
就你所知,我是老大,还是大家庭中,老大的老大,你了解这类人的特性否?固执、敏感,虽千万人而吾往矣——习惯于独行夜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心如水,心如古井水,井的宁静下,蕴藏着无限的狂乱,无限的澎湃,却又汲出信、望、爱无数。附上近照乙帧,几年不见,还能相认否?
大信 敬上〗
附的是一张学士照,贞观不能想象,当年看“仇断大别山”,烧破蚊帐的男生,如今是这样的泱泱君子,堂堂相貌。
富贵在手足,聪明在耳目——大信的眼神特别清亮,内敛十足而不露,看了叫人要想起:“登科一双眼,及第两道眉”的话来。
最独特的还是他的神采,堪若杂志中所见,得诺贝尔奖的日本物理家——汤川秀树。
然而这信却给她冰了十来日。
这段期间,贞观赶回故乡,因为银月即做新娘,必须给伊伴嫁。
姊妹们久久未见,一旦做堆,真是日连着夜,早连着晚不知要怎样才能分开。
迎亲前一晚,五人且关做一间,喳喳说了一夜的话;其实连银杏一共是六人,差的是她年纪小,十四、五岁,才上初二,说的话她听不热,而且也插不上嘴,又知道人家拉她一起是为了凑双数,因此进房没多久,便蒙头大睡。
新郎迎娶那日,贞观众人,送姊妹直送嫁到盐水镇;亲家那边,大开筵席,直闹到下午三四点,车都排好在门口等了,房内新娘还只是拉着她,放不开手。
贞观见她低头垂泪,心下也是酸酸的,只得一面给她补粉、拭泪,一面说:“点啊点水缸,谁人爱哭打破缸——”一句话,总算把银月逗笑了。
回程众多车队,贞观恰巧与她四妗同座;听得她开口问道:“大信有无与阿仲写信?”
“有阿,都是他在教的!考上第一志愿时,让他好好答谢先生!”
“唉!”
她四妗却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些时,他自己心情不好——”
贞观听出这话离奇,却也不好问什么。
她四妗道是:“他班上有个女孩子,大一开始,与他好了这几年,总是有感情的,如今说变就变,上学期,一句话没讲,嫁给他们什么客座教授,一起去美国了——”
“——”
“其实这样没肠肚的人,早变早好,只是他这孩子死心眼,不知想通也未?”
“……”
贞观悄静听着,一时是五种滋味齐倾倒;然而她明白,自己看重大信,并不是自男女情爱做起头,她一直当他是同性情之人。
因而今日,她应该感觉,自己与他同此心,同此情:可怜了我受屈、被负的兄弟!
又过一日,银月归宁宴亲,举家忙乱直到日头偏西,司机从门外几次进来催人,新娘才离父别母,洒泪而去。
贞观自己亦收好行装,准备和大姨夫妇返台南;她一一辞过众人,独独找不着银蟾。
银蟾原来在灶下,贞观直寻到后边厨房,才看到她正帮着大师傅一些人,在收筵后杂菜。
大宴之后的鲜汤、菜肴相混,统称“菜尾”。“菜尾”是连才长牙齿,刚学吃饭的三岁孩童,都知道它好滋味;贞观从前,每遇着家中嫁、娶大事,连日的“菜尾”吃不完,一日热过一日,到五、六日过,眼看桶底将空,马上心生奇想,希望家中再办喜事,再娶妗、嫂;不只是“菜尾”的滋味,还为的不忍一下就跟那喜气告别……
如今想起来,多么可爱,好笑的心怀——“阿银蟾,我要走了!”
银蟾回头见是她,起手盛个大碗,端过五间房来,又拉了她道:“来把这碗吃了再走!”
“阿弥陀佛!吃不下了!”
银蟾不管,把汤匙塞给她道:“车上就又饿了!你一到台南,再想吃它也没得吃呢!”
“可是——”
银蟾看她那样,倒是笑起来:“可是什么?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它是好滋味。”
说了半天,最后是两人合作,才把它吃完;贞观不免笑银蟾道:“等你嫁时,菜尾都不必分给四邻了,七、八桶全留着新娘子自己吃!”
“是啊!吃它十天半个月!”
两人哈哈笑过,银蟾还给她提行李,直直送到车站才住。
回台南已是夜晚九点,她大姨坐车劳累,洗了身即去安歇。贞观一上二楼,见她弟弟未睡,便将家中寄的人参给他,又说了母亲交代的话;等回自己房来,扭开电灯,第一眼看见的,是桌上一只熟悉信封;弟弟不知何时帮她放的。
她坐定下来,其实并未真定,她感觉自己的心扑扑在跳。
临时找不到剪刀,又不好大肆搜索,怕弄出声响,只好用手撕。
撕也是撕不好,歪歪剌剌,她今晚这样心神不宁,因为不知道大信要说什么。
小呆一会,她终于将纸展开,就着灯火,一个字,一个字详细读来:
〖贞观:
买了一本《李贺小传》,颇好!
前些天还看了唐人传奇、明代小说,牡丹亭,长生殿等等。
读一段散文,一篇小说,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读者被诱惑、被强迫,从现实、安定(麻木?)的心境中,投身入一种旧日情怀,一种憧憬,一种悲痛,无论如何,他陷入汹涌激流里。阅读之际,上面是现实的人生,下面是蝴蝶的梦境,浮沉其间,时而陷入激流之下,亢奋、忘我、升华(注)、时而浮出尘世,还我持重、克制的人生……
穿梭在这两层之间,是一种拉扯,一种撕裂,但若能趋向和谐,倒也是很好的。
化学家注:升华,Sublimation,化学名词,指由固体直接变成气体,(不经液态)是一个突然而令人赞叹的过程,譬如说,将顽石般的心肠,化为一腔正气。
祝
愉悦
大信〗
贞观忽然掩信闭目起来,她为什么要拆这样一封信?她不应该看它的,大信所有给她的好感,是从这封信开始的!
——时而浮出尘世,还我持重、克制的人生——怎样有礼的人啊!
这般相近的心怀,相似的性情;他说的几本书,她也正看着呢!连看书都不约而同了,她又如何将他作等闲看待?
【3】
〖化学家:
附上二瓣凤凰花,我对它们是——初见已惊,再见仍然。
另寄上我们办公室同仁合照一帧,既是你欲知端的,就试着猜吧!
贞观 敬上〗
三天过后,台北来了一封限时信:
〖贞观:
凤凰花原来这么好,我竟感觉它:前世已照面,今生又相逢。
看来要想办法搬到台南住了;不是吗?我们一个教授说:读书的目的,为了要与好的东西见面:好事、好情、好人、好物。
照片看到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些打领带的家伙,必定不是你!
猜得多好啊!我不要再猜了!(其实我还是知道你是哪个!哈!)
大信〗
如果这次银月结婚,她没回去,即使回去了,只要没和四妗同车,听不到伊的那段话,贞观应该是很快给大信回信的;然而今日——她既已知道他内心的曲折,又对他的人逐日看重,再要回去原先的轻眉淡眼,实在不容易。
想了几日没结果,正在难堪,他的信倒来了:
〖贞观:
给你说个杜鹃花城的故事:这是一个朋友的恋爱:
刚进入大学那一年,(花城新贵)他少年狂妄,她灵秀脱俗……严冬过去,当第二个春天扫尽落叶的时候,他们便脱掉少年羞涩的外衣,疯狂的爱了起来……
校园里,满是两人的足迹,林荫大道,园艺所、老校长的墓,还有六号馆旁一个亭子;这亭子对他们来说,更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一切的盟誓、言契,都是在那里说就的!
无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