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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那一瞬间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站在人行道中央紧闭双眼,竭尽所能地抓回所有思绪。等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我可得要好好休养休养才行。我张开眼睛,看见乔安娜拿出一条手帕指向我的鼻子。我接过手帕,轻压鼻孔,过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血。我没发现她是何时放手的,心里只想着,第一次回来怎么会搞成这样。乔安娜靠着我站着,尽量让我舒服一点。头痛很快就消失了,我把染血的手帕还给乔安娜,她优雅地接了回去,然后我们继续向布莱斯顿街前进。我没有再提适才的挫败,她也没有。
“苏西真的就像别人眼中那样危险吗?”过了一会儿乔安娜说,显然只是为了开个话题。
“只有更危险。”我据实回答。“她踏着敌人的尸体建立自己的名声,天不怕地不怕,就连北欧蛮人望之却步的地方她都敢去。苏西是个没有‘恐惧’观念的人,其他她所欠缺的观念还包括‘压抑’、‘宽恕’,以及‘自制’。”
乔安娜忍不住发笑。“真是的,约翰,你在这都没认识正常人吗?”
我也笑了笑。“这里没有正常人。正常人会懂得要跟这种地方保持距离。”
我们继续走着。尽管前面的人们纷纷刻意让道,但是没有一个人正眼瞧我一眼。夜城是个极为重视个人隐私的地方,因为每个人都有太多秘密要藏。街上的车辆依然疾驶而过,没人停车,没人减速,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地赶往某个地方,去干某件肯定会让别人不高兴的事。夜城没有装设任何交通号志,因为根本不会有人遵守交通规则。这里也没有斑马线,行人想过马路靠的是勇气、决心,以及凶狠的表情。听说行贿也挺有效的就是了。我看着乔安娜,问出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因为此刻我们已经十分接近凯茜,该是知道答案的时候了。
“你说凯茜不是第一次逃家。为什么她会经常逃家,乔安娜?”
“我很想找时间陪她。”乔安娜看着前方说道。“只要有空,我一定陪她。只是我很少有空。我太忙了。我把所有的时间放在工作上,唯有如此,我才能保有商场上的地位。一个女人必须多花十倍的努力才能在商场上立足。我每天都要跟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男人周旋,背叛跟冷箭在他们手中简直堪称艺术。我每天做牛做马,只为了提供凯茜视为理所当然的安全感,只为了让她买得起所有想要的东西。也不想想这么舒服的生活是怎么来的,再怎么样她也应该尊重一下我的工作吧?”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有时候。”
“都没想过换个工作吗?”
“那是我的专长。”她说。我必须点头,因为我很了解这种感觉。
“没有继父?”我小心地问。“或是任何类似父亲形象的人?另一个可以让她依靠、谈心的人?”
“当然没有。我发过誓绝不重蹈覆辙。”乔安娜忿忿地说。“凯茜的父亲之所以对我很坏,纯粹只是因为他有能力那样对我。如今我是自己的主人,任何人想要进入我的生命就必须一切都听我的。没几个男人可以忍受这种条件,就算有,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也没办法维持稳定的感情。不管怎么样,凯茜从来不曾想要任何真正需要的东西。我从小就教导她要聪明、敏锐以及独立,不要依赖任何人。”
“即使是你也不要依类?”我小声问。乔安娜低头不语。
就在那一瞬间,世界突然转变。城市的活力消失,四周一片死寂。我们离开了原地,出现在一个非常糟糕的地方。乔安娜跟我突如其来地向前跌出好几步,站稳之后立刻观察四周。街上没有人、没有车,空荡荡的一片寂然。我们周遭的建筑物通通成了废墟,高楼全部倒塌,完全看不到超过两层楼高的房子。四周一望无际,一眼即可看穿远方的地平线,触目所及无处不是荒凉与毁灭。我转了个圈,发现到处都是同样的景象。我们来到了一个充满死亡的世界。伦敦与夜城如今都是过往云烟。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一切的一切都已毁灭。
街灯跟霓虹招牌都消失了,我们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天空洒出一点黯淡的紫光,仿佛是夜色本身都被人打成瘀青一般。什么都看不清楚。到处都是阴影,很深沉,很黑暗。没有任何光线,就连一丝营火也看不到。我们孤伶伶地独立夜色之中,感受不到任何人存在。乔安娜慌忙地翻找背包,最后终于取出了一只打火机。她的双手抖得厉害,打了十几次火才终于点着。这渺小的火苗在这样的夜里根本照不了多远,却为我们的心灵带来一股暖意。她举高打火机跟我一同观察,试图藉此火光认出所处环境……尽管我心里对眼前状况已经有个底了。
很安静,非常安静,除了我们双脚的发抖声及不规律的呼吸声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如此绝对的宁静令人毛骨悚然,心中不安。城市的呼喊荡然无存,其内的居民也了无踪迹。伦敦整个哑了,所有声音都被剥夺了。我在暗紫色的夜光下凝望四方,心知自己来到了一个空虚的所在。沉重的宁静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几乎渴望能够藉由呐喊来强调自己的存在。我没喊,因为如果有东西听见我的呐喊就糟了。而如果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听见,那就更糟了。
终我一生都不曾感到如此绝对的孤独之感。
我们周遭的建筑全都扭曲变形,外观与轮廓在长时间的风雨摧残下早已失去原貌。没有一扇窗之中还有玻璃,没有一个门框之中还有铁门,这些东西通通化身为黑暗的空洞,仿佛是房子上的五宫,又像是深不见底的伤口。眼看曾经盛极一时的城市沦落到这种地步,我的心中不禁涌出一丝悲伤。数百年来的建设与扩张,数不清的人们在此生老病死,到最后就只剩下这幅景象。我慢慢地向前跨步,脚下扬起多年的积尘。乔安娜喉头发出一下紧张的声响,缓缓跟着我前进。
气温很冷,冷到令人四肢僵硬、皮肤剌痛,似乎地表的所有热能全然消失。空气静止不动,一点风都没有。走在曾经繁华鼎盛,如今冷清至极的街道之上,我们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清晰。我们在发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我们根本不属于这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地方。建筑物的阴影在远方的地平在线打出它们从前的轮廓,如此苍凉的景象彻底表达出这个城市的死亡。
“这里是什么地方?”乔安娜终于问了。她握着打火机的手如今不再发抖,但是她的声音依然抖得厉害。我不怪她。
“不是……什么地方,”我说。“是什么时候。这是未来。从外观看来,应该是很久之后的未来。城市毁灭,文明消失。伦敦与夜城的故事还没写到尽头,但是书本却被人强行阖上,而且是狠狠地阖上。我们跌进了一道时间裂缝。那是一个封闭空间,其内的时间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跳跃,永远不停地变换。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可没有时间裂缝呀。时间裂缝通常都有清楚标示,任何拥有两个脑细胞以上的人都知道要避开它们。因为它们太过无常,没人知道它们的运作原理,甚至无法了解其形成原因。它们总是突然出现,然后带着任何不小心困在里面的可怜虫一同消失。”
“你是说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那也未必。我可以用天赋找出出路。时间裂缝的物理区域不会太大,只要我能找到边界并且加以突破……”
“不会太大!”乔安娜心里一急,大声说道。“这里一望无际!就算走几个礼拜都走不出去!”
“事物不该只局限在表象。你应该已经懂了才对。”我冷静地说着,尽量让语调中充满智慧与肯定,让她听不出来我只是在瞎猜。“身在时间裂缝的人可以看见整个世界,然而裂缝实际影响的区域却十分狭小。只要在边界打开一道口,我们就能够重回原来的时间。如果没出什么差错的话,边界离这里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慢慢走就行了。”
“差错?”乔安娜一听就道。“还能出什么差错?这里只有我们而已。这是遥远的未来,所有人都死光了。你感觉不出来吗?伦敦的光芒已经消失殆尽……”
“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我说。“所有事物都会在时间里走到尽头,即使是夜城也不例外。千百年后,不管多伟大的建设、多不朽的功绩,都将凋零消逝。”
“说不定终于有人投下核弹?”
“不。核弹的威力尚不足以毁灭夜城。不管是什么造成此地毁灭……威力肯定比核弹强大无数倍。”
“我从未想见如此死气沉沉的伦敦。”乔安娜小声道。“伦敦应该充满活力,应该永垂不朽。从古至今人们花了无数心力建设伦敦、经营伦敦。我一直认为即使到了人类死绝的那天,伦敦依然会屹立不摇。看来我错了。我们全都错了。”
“或许人类只是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建立新的伦敦。”我说。“只要世上还有人类存在,就一定会有夜城这类地方存在。”
“万一人类不再存在了呢?天知道此刻是多久之后的未来?数百年?数千年?看看四周!这个世界死了!全部都死了!万物不复存在!就连我们也早就死了!”她突然全身颤抖,然后满脸怨怼向我瞪来,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跟你有关的事情总是这么复杂,是不是?时间裂痕……这种东西在夜城算很普遍吗?”
“这……”我想了想。“也不算不普遍。”
“我就知道。”乔安娜说。“在夜城就连时间都不能信任。”
这话没什么好反驳的,于是我继续观察四周。数千年?这些建筑看来的确荒废许久,但也还没久到那种地步。“人们都去哪了?因为城市毁灭而离开?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究竟搬到哪去了?”
“说不定迁徒到月球上去了。就像那首歌的歌词一样。”
我随着她的话抬头一看,登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因为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世界黑得如此可怕了。天上没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