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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回答十分迅速。
“春是我的儿子,我的二儿子,也是你的弟弟。我们是最棒的一家人。”
父亲看上去并没有悲剧男主角的自怨自艾,也并不像是在用这番话给自己打气,在他的脸上找不出一丝茫然若失。父亲的话拯救了我。我所听到的事实虽然震惊,但却并不可怕。在我眼中,“血缘关系”变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被你妈妈告知怀孕之后,我找人聊了一会。”父亲曾经这么说。
“找谁?”
“找神。”然后他露出苦涩的表情,“你会笑我的吧。”
“你明明不信神。”
“是啊,明明不信神。但有那么一瞬间,我仰望着天空质问:‘告诉我该怎么做!’然后,立刻向神祈祷。那种时候,可以信赖的只有神了。”
“真没骨气。”
“当时我很拼命的。”
“然后他回答你了吗?”
“回答了,我有听到声音。”
“还真的回答了啊?”我笑了。
“或许我理解错了,但我真的听到声音了。”父亲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在我脑中响起一声咆哮。”
“神的咆哮啊……他说什么了?”
“自己去想!”
“哈?”
“他说,‘自己去想!’我听到的就是这个。”
我当场爆笑:“不负责任也该有个限度啊。”
“但是仔细想想,这也的确是神明应有的态度。”
“是嘛。”
“所以我立刻就决定了,要自己去想。”
父亲虽然看上去土气、不起眼、也没什么特长,但我毫不怀疑他的伟大。梵高一定能够理解父亲。但可惜,他已经死了。母亲也不在了。真可惜。
罗兰·科尔克
看着埋头解谜的父亲,心头不由涌起一阵暖意。“那个,二手服饰店的店名叫啥?”
“TEAM,英文的,‘T’、‘E’、‘A’、‘M’四个字母组成。”春一字一句地讲解,而父亲则认真地把这四个字母写到备忘本上。
“这时画的涂鸦是什么来着?”
“‘Ants’。”春立刻回答,我不禁嘲笑他:“你现在倒是熟知涂鸦放火事件的第一人嘛。”
父亲确认了单词拼写后,便将纵火事件与涂鸦的内容进行对比,还歪着头嘟哝:“这是什么呀。”
我在旁一边听,一边也在暗忖“God can talk,神会说话”这句应该是在比喻。但至于“Ants goto American,蚂蚁去美国”则完全不懂了。好像有一句格言是这么说的,只要不放弃就有无限可能。
“常听人说,God倒过来读就是Dog。”我说。
“是呢。”春笑得很灿烂。
虽然话题有点远,不过春所尊崇的历史人物,一直都是甘地和德川纲吉。
甘地对于春来说,是非常重要、几乎刻骨铭心的人物。甘地对于性行为心存嫌恶,他认为:“人类最重要的事就是自我克制。”而春则坚信,甘地所宣扬的“非暴力主义”是20世纪里“人类最大的武器”。春曾看过很多次讲述甘地生平的电影'注',每一次都令他热泪盈眶。
'注:电影《甘地》(Gandhi),拍摄于1982年,曾囊获第55属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导演、最佳摄影、最佳服装、最佳影片剪辑、最佳艺术指导、最佳创作剧本的奖项。'
“后世的子孙也许很难相信,历史上竟走过这样一副血肉之躯。”
这是爱因斯坦对甘地的赞美之词。因为他的赞美,春对爱因斯坦也有着很高的评价。
而让春怀有对甘地同等崇拜之情的,则是德川纲吉。理由很简单,就因为他喜欢《生类怜悯令》'注'。春常说:“狗就是比人更好,这有什么错?”
'注:德川纲吉,1646年…1709年,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贞享四年(1687年)他颁布生类怜悯令。这个法令的背景是防范战国时代滥杀狗的陋习,最初是很正经的法令,不过法令逐渐稳定后,纲吉不但下令建造养狗的房子、请人保护狗及请人替狗看病,到了最后甚至颁布说连杀死蚊子都被判刑,这也使得人民怨声载道。'
“很久以前,市政府曾经举办过一个演讲会。”拿着笔低头沉思的父亲突然开口,“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演讲说,纵火犯的动机最多的为了‘发泄不满’,大概占到一半以上,然后则是憎恨,再然后是享受起火后人群的骚动、或者感情方面的纠葛。而有预谋的纵火是很少的。”
“发泄不满吗?”灵感的火花并没有闪现。
“火具有净化作用。”父亲说得似乎他自己也曾经因火而获得慰藉一般,“炉火也好焚烧炉的火也罢,一直盯着看,就会感到心灵被治愈。”
“或许人生来就喜欢燃烧的火焰吧。”我回想起我们十多岁时围绕在营火旁的兴奋模样。
“不是有一个词叫‘燃尽’吗?似乎也可以表现出一种尽兴的感觉。火或许会给人以成就感。当然也有可能因为我们是日本人,不过的确是只有在举行了火葬之后,家属才能死心。”
“火或是火灾之类的是有魔力的东西。三岛由纪夫也曾经写过描写一个青年放火烧了金阁寺的青春小说'注'。”
'注:三岛由纪夫,(1925年…1970年),本名平冈公威。是日本小说家,剧作家,记者,电影制作人,电影演员,曾两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被称为“日本的海明威”。《金阁寺》描写青年沟口素来因自己的生理缺陷而自卑并甚而失去生活的信心和乐趣,唯一的精神支柱是寄托于名胜古迹金阁寺的对美的追求,但又日渐感觉美的永恒存在是对世俗人生追求的阻碍,于是终于一把火烧了金阁寺,摆脱了“美”对人生的禁锢。'
“那是青春小说吗?”
“那当然是青春小说啊。”春笑着露出了牙齿,显得很高兴,“自我表现欲过剩,彷徨失措于不知该如何一吐自己苦闷思绪的青春小说。那本小说里不是有个场面是说,那个主人公和尚暗想:‘如果把金阁寺烧掉,这帮家伙的世界将会被改变面貌’吗?”
“好像是有。”
“大概人类就是用火来改变世界。”虽然探讨着与火有关的话题,春的表情却显得冷冷的,“而神则是用水来改变世界。《圣经》里就有洪水。”
“但是圣经里不是也写过索多玛城'注'被火烧成一片灰烬的故事吗?”父亲笑着说,“神也会用火的。”
'注:索多玛,Sodom。这个地名首次出现在《旧约圣经》的记载当中,这座城市位于死海的东南方,如今已沉没在水底。依《旧约圣经》记载,索多玛是一个耽溺男色而淫乱的城市。在英文中,由“Sodom”一字所生出的词汇“Sodomy”同样含有贬义。'
我下意识地联想到童年时听到的传说。那是日本神话里经常会出现的木花开耶姬的故事。在她怀孕之后,她的丈夫琼琼杵尊曾质疑:“这真的是我的小孩吗?”而木花之佐久夜姬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把火烧掉了产房。故事的大致内容就是这样。'注'
'注:木花开耶姬,てのはなのさくゃびめ,又名木花之佐久夜姬,因出生于樱花盛开的时候放得此名,是掌管日本全国山岳的“大山祗神”(也是酒神)的女儿,接受太阳女神天照的孙子琼琼杵尊求婚后,因一夜就怀孕,致使琼琼杵尊怀疑她的贞操。她为了消除丈夫的疑惑,关在没有出口的产房中并放火,最后在火中产下三子,日后成为长生不老的富士女神,掌管安产及妇道。她的形象被描绘成虚幻得如落花的美少女。'
“如果孩子能在这片大火中平安诞生,那么就证明那是你的孩子。”这样的行为实在只能说是乱来。
我曾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过这个故事。春当时应该也在。虽然我对于如何怀孕又如何生产的具体情况尚一窍不通,但光想像一个孕妇在堵住出口的产房中放火的身姿,便足以另我震动不已。
“大火能证明我的清白之身。”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电视画面上出现的这一行文字。虽然那也是我第一次听说“清白之身”这个词语,却依旧在心中留下了小小的阴影。我满脑子只是在想:“为了证明清白之身那玩意儿要遭那么多罪,那还不如别证明来得强。”而在最近,当我看到那个因为被疑犯下渎职罪的众议院议员在被记者包围之后也说:“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之身。”,心头不由浮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那或许正是孩提时代所感受到的恐怖再次在心头苏醒的缘故吧。
我本来想跟他们分享刚才想到的木花开耶姬的故事,但还是作罢。我深恐他们将被丈夫质疑腹中胎儿是否是自己亲生骨血的木花开耶姬的形象,与怀上了春的母亲重叠起来。如果我贸然讲起这个话题,即使只是神话故事,但我们三人之间,将势必被“春的身世”这一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确实存在的魔鬼所缠绕。同癌症之间的战斗已足够痛苦,若此时再火上浇油地讨论我们家族的遗传问题,即使是沉默的空气中也足够无情地让我们崩溃在病房地板上。
春像是祈祷似的慢慢眨了眨眼:“人纵火,神驱水。”他说,“把例外忘掉。”
之后,父亲一直纠结在纵火事件与街头涂鸦之间。
“下次帮我买本仙台的地图,我要把起火现场在地图上做标记。像这种事情,案发地点之间也一定有着某种规律。”
“说不定爸爸真能抓到凶手呢。”春对着我笑。
“爸爸,这是现实世界,犯人不可能会有推理小说里那种趣味的。”
“你们两个儿子太无趣了!”父亲夸张地耍起了性子。
我们打算回去的时候,父亲突然说:“对了,春。你借给我的CD真的很不错哦。”
“你听了?”春微笑,“罗兰·科尔克。”
“那是谁?”
“大哥你听爵士乐吗?”
“想要陶冶情操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回答。
“爵士乐陶冶不了情操。以前的人们都是一边听一边跳舞的。罗兰·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