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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一片喧哗。德纳利·尤与费公爵站起身来,握了下手,随即紧紧拥抱。公爵笑得发抖;而德纳利也在抖个不停。仆人们上来收拢筹码,处理财产转移事项。
德纳利克制不住自己,把最上一张牌翻开。
是个浆果五。
第二天早上,德纳利·尤肩上挎着他的大包来到了公爵在城里的府邸。他发现内丽莎就站在门厅里等他,身边还有两个警卫。“公爵向您致歉,”其中一个警卫说,“他昨晚狂欢过度,现在身体不适,无法待客。”
德纳利和警卫们签署了把内丽莎转移到他名下的文书,然后转身要走,并示意内丽莎跟着。门刚一打开,清晨的阳光洒落到她的身躯上,立时光芒四射,照亮了屋里每一个角落。德纳利转过身来,被她炫目的美丽吓了一跳。
“你没穿衣服。”他脱口说道,但立即觉得自己的问话很愚蠢。
“主人先生,我造出来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她答道。
“我出生时也没穿衣服。不过在上流社会中,可不允许你有赤身裸体的借口。穿上这个。”他脱下斗篷,围在她肩上。现在衣可蔽体,不会显得太唐突了。随后,因为不确定怎样称呼一台机器,他于是默默地向她伸出胳膊肘。她挎上这只胳膊,两人肩并着肩地走出门外。
“我该叫你什么呢?”他们向船坞走去的时候他问道。她的脚步在硬石铺成的路面上敲出悦耳的节奏。
“我的名字叫内丽莎·齐布南…菲尔希格,主人先生。”
“很好。那么你有什么头衔吗?”
“没有,主人先生。”
“你的名字有点……绕口。我就叫你小妹吧。”这是对年轻女性的标准称谓,也可用来称呼地位比较低下的那种女性。她的其他主人还从来没有用过这种称谓。
“如您所愿,主人先生。”
“叫我先生就可以了。”他说。反复听到这类完整的正式头衔,他感到不太舒服——他报清楚,昨天自己差点就变成奴隶了。内丽莎那种非凡的美丽和典雅的气质,更是令他自惭形秽。在她身边,他觉得自己无非是行尸走肉。更糟糕的是,他知道他很快就要摧毁这台不可思议的机器了,他只是下意识地避开这个念头。“实际上,你不用每句话都说‘先生’,小妹。”他点了下头。
“是,先生主……是,先生……哦,天哪。”她的脸几乎做不出什么表情,但她的困惑尴尬,从那电气石做成的眉毛和琥珀嘴唇上就可以一览无遗了,“我想说,‘是’。就这些。”
“就这样吧。”他笑着说。
内丽莎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这个男人。他的衣着和仪态无不表明他拥有着巨大的财富,但他对她的态度却又有儿分恭顺。她有时也在没见过世面、没受过教育的人眼中看到过恐惧,但这个男人完全是另一回事。对他来说,她似乎拥有某种高于他的权力。
然后她意识到,她在德纳利·尤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那是一种在别人看她的眼光中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是尊重。
他们来到船坞。船坞只是城外山上的一座感觉乱七八糟的建筑,是空间跃迁飞船着陆的地方。“我们到了,小妹。”说完,他挥手让她走进一个不起眼的船只停靠棚。
棚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我不明白,先生。”
他看着地面。按照计划。
他应该在此时此地把她的电源关掉;但从城里路走过来,他渐渐意识到她的身躯有多重。没有人帮助的话,他是没办法一个人悄悄地把她运回到他的房子那儿的。而这里除了内丽莎外,也没有别的可以信任的人来帮助他。
他鼓了鼓腮帮子,没有抬头。“这个棚子是空的。
我没有船。我们在这里等到天黑,然后走回家去。我家离这里不远。”
“您没有船,先生?”
“没有。”他转过身来,拉住了她的手。这是一双洋溢着热情的手,还带着轻轻的嗡嗡声。指甲是红宝石片。他仍然没有直视她的眼睛,“没有,小,.我没有船。实际上,恐怕你是我名下惟一有价值的财产。”他终于抬起眼来,眼中充满恳求。“请你务必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一瞬间,内丽莎的心就被他俘虏了。“很荣幸得到您的信任,先生。”
“谢谢你,小妹。”他把她带到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头只有张帆布床。一把椅子,和一个小小的碗橱,“这是我的候船室。需要喝点什么吗?”
他的尴尬表情挺可爱。“不用了,谢谢。”她说。
“那么……请坐。”
“我不累,先生。”
“你还是坐下吧,小妹。我不想自己坐着却看到你站着。而如果我一直站者,到头来总有累的时候,最终还是得坐下。”
“好吧,先生。”椅子在她的身躯下嘎嘎作响,但还是没有垮塌。
德纳利从碗橱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在床边坐下。“我通常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天黑。不过既然我现在拥有了一个讲故事的机器,不发挥你的才能好像很不礼貌。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当然可以,先生。您想听哪一种故事呢?”
“讲一个关于……你自己的故事。”
一阵战栗席卷了她。“您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还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真实的故事总是更有趣。”
于是内丽莎告诉了他一只金雕成为一艘鸟船的脑子,然后经历了多个世纪,以及后来在沉睡良久之后,又如何成为了一台讲故事的机器的故事。她没有添油加醋——这个故事本身就够神奇了——也没有漏过悲伤的部分或是感觉尴尬的部分。
讲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那杯水原封不动,仍然放在德纳利床边满是灰尘的地上。
和修补匠不同,德纳利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知道鸟船的历史,也明白内丽莎究竟是什么,究竟能干什么。继承债务的同时,他还继承了父亲的学识、交际能力和商业眼光。他非常清楚,有了一艘鸟船,他不但可以偿清所有债务,甚至可以重建家族的财富和声望。
这时,他做出了三个传奇性决定中的第二个:他要设法修整“番红花号”,把它改装成一艘鸟船。
但他只跟内丽莎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故事,小妹。”他知道这个决定几乎和第一个决定一样残酷——那仍然意味着她将不再是一个美丽动人、和真人相差无几的女子了。但至少她仍然活着,他对自己说。你有权这么做,她是你的财产。为了你的母亲,为了纪念你的父亲,你也必须这么做。
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很龌龊。
德纳利给内丽莎穿上了一套他自己的旅行用衣服,还给她戴上手套和一顶大大的软边帽,好掩盖住她的纯铂皮肤,然后在月光下走向他的妈妈家。他们边走边聊。他谈到他的一生,她谈到她的一生。互相询问,互相倾听对方的回答。互相了解得越多,他们就越亲近。
即使内丽莎感觉到德纳利有所保留,她也没有太在意。
她从他身上获得的信心,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先前的期望。
这房子在莱昂娜·尤和兰森·尤结婚之前,就是莱昂娜的。房子不大,到处都是补丁,但温暖而且很有品位,十分纯朴。内丽莎从来投见过这种地方,一下就爱上了它。
德纳利把内丽莎介绍给了母亲,解释说他在赌场上赢来了内丽莎。后来他私下跟母亲说,他打算下次去阿里卡的时候把内丽莎卖掉,但不想让故事机知道这一点,因为会让她觉得没人要她。
家居生活很快回到了老套路,不过内丽莎尽了自己的努力为这个家做贡献。她证明了自己是个不知疲倦的园丁(她精致的指关节有皮手套保护,因此不会沾染尘土);而且她能够一动不动地待上几个小时,这令她成为了一名出色的猎手。很快,内丽莎就被这个家庭接纳为其中的一员。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她觉得荣幸而快慰。每天晚上,他们会互相讲些故事来取乐。
但已经有好些时日了,当莱昂娜和内丽莎就寝之后(内丽莎的身体永不疲倦,但脑子仍然需要休眠),德纳利就熬到深夜。他对鸟船做了细致研究,找出了“番红花号”的旧设计图。制定出了新的设计方案。飞船改装后,龙骨会更坚固,重量会更轻;奢侈设施会减少,生命支持系统会得到改进,储货空间将得到扩容。他把两套图纸都发给了父亲的船具商。几天后回复就来了:船具商可以按这个方案改装,只是觉得这个设计有些疯狂。
船具商的报价很高,但头款可以用德纳利从公爵手里赢来的钱付清,而其余的款项还不及内丽莎的躯壳在黑市卖出的价钱。
第二个星期,船具商就将拖船开来了。他把铁链和电线挂在“番红花号”那个锈迹斑斑的船壳上,拖走了这条破船。德纳利清空了秘密小金库里的钱,告诉莱昂娜说这是那堆废铁卖出的钱。
“我以为我们根久以前就把值得回收的部件都卖掉了,”她说,“拖船费肯定比那个船壳还贵吧?”
“我上次去阿里卡时碰判那个船具商,说服他来帮助我们。”
莱昂娜仍然将信将疑,但她收下了这笔钱。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内丽莎越来越感觉到德纳利瞒着她什么东西。他的形容日渐憔悴,而且她发现他不敢与她对视了。她想问他有什么烦恼,很想回报她所得到的关怀和尊重。但这么多年的服务生涯,已经把沉默顺从深深地烙进她的心底。因此她一言不发。
而德纳利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于是缄口不言。他既不能向母亲坦白,因为她会斥责他用还没赚到的钱雇用船具商;也不能向内丽莎坦白,因为他将把她的美丽毁于一旦,为自己赚取利润。但他渴望能得到鼓舞宽慰。
他发现自己没有一点食欲,每夜瞪着天花板,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