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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瘦剑的脸色惨白起来:“魏老板……原来就是你的马?”
布无缝道:“我本可以杀你们的,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么?”
莫瘦剑道:“说!”
布无缝的嘴里涌出血来,一步步走到绞架边,扶住了架子,回过身来道:“我……布无缝,担不起残杀镖师的恶名!咱们的镖业……如今已经完结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人需要咱们镖师了……镖局这门行当,永远不会再有了……你们八位……是还活着的最后一批镖师……我不能……杀你们!”一口血又从布无缝嘴里涌出,他靠着架子木坐了下去。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这个灯光昏暗的刑场。许久,莫瘦剑对布无缝道:“你活不过三天。”
布无缝喘着,眼里闪动着渴求:“我……必须……活三天……我得把没办完的事……办完……”
莫瘦剑又沉默了一会,道:“好吧!我成全你!”从衣袋里掏出个小瓶,扔到布无缝怀里,“这是莫家镖局祖传的‘止血散’,你把这一瓶全服了,或许还能活三天!”
布无缝用淌着血的右手紧紧抓住小瓶,声音细微:“谢……谢!请……请把魏老板的……缰绳……替我解下……”
一个黑衣人快步走到街口,解下了黑马的缰绳。黑马向布无缝走来。
黑马在布无缝身边跪下,布无缝爬上了马背,马站了起来,驮着布无缝走了。
莫瘦剑和七个黑衣人屏住了呼吸,震惊地看着黑马离去。
也许,这是他们闯荡江湖一辈子中经历的最诡秘、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夜晚!
北京一条胡同里的客栈门外,一群孩子在尘土里玩着“骑竹马”的游戏。赵细烛牵着汗血马从客栈里走出来。
店主追出了门,喊:“喂!您这位小爷,还回来住么?”
赵细烛道:“我不是在店里住下了么?”
店主道:“你牵着马去哪?”
赵细烛道:“遛遛马去,顺便找个铺子把辫子给剪了。”他牵着马拐出了胡同。
店主的眼睛贪婪地盯视着汗血马。
赵细烛牵着汗血马走上大街,便发现自己错了,他看见,路上不时有人回过脸来打量他的马。
汗血马也许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走过,昂起了长长的脖子,白色如烟的尾巴一耸一耸的,走得格外精神,全不知它自己的处境。
路人纷纷驻足观望。赵细烛害怕起来,贴着汗血马的耳朵说:“宝儿,别端着御马的架子,出了宫,你就不是御马了。”他指着一辆拉了煤炭的灰不溜秋的套马道,“你得像它一样,把头给低下,尾巴也挂着,明白么?别让人瞅你是御马,再来夺你呢!”
宝儿没理会赵细烛,依然昂身扬鬃,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赵细烛急了,急忙拣了一条小胡同,像逃跑似的牵着马往胡同里跑去,见墙边的垃圾堆边扔着一块破麻袋片,便拾了来,披在宝儿的身上,又从路边捧起土,往马腿上和马脸上抹了一遍。
宝儿变得像匹干苦活的脚马了。
“宝儿,”赵细烛拍拍宝儿的脸,“忘了自己是从宫里出来的御马,从现在起,你就是民间的马了,明白么,你是民间的马了!”
宝儿点了下头。
赵细烛笑了:“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还明白!”
在胡同内的一家剃头铺院子前,赵细烛把汗血马牵了进来,看看门外没人跟着,便放下心来,把马拴在枣树上,走进铺子。
剃头匠刚剃完一个老头,见赵细烛进来了,便把披单一抖,问道:“这位官人,是给您整个西式的还是中式的?”
赵细烛在长凳上坐下,从一面破镜子看着剃头匠:“西式的是个啥样?”
“一边倒。”
“中式的呢?”
“两片瓦。”
“那就来个……两片瓦吧。”赵细烛说着,摘下了戴着的帽子,一挂盘着的辫子散了下来。“哟!”剃头匠叫起来,“您这位官人还留着辫哪?都什么年头了,您还‘大清着’?”
“什么叫‘大清着’?”赵细烛问。
剃头匠道:“‘大清着’就是身子在民国了,可脑袋还在大清。”
赵细烛笑了:“其实,我早该剪了的。”
“您这位爷,像是刚从宫里出来吧?”
“出宫才几个时辰。开剪吧。——您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剃头匠亮了亮手里的一根长长的木尺:“是尺子啊!”
赵细烛道:“剃头要尺子干嘛,得量脑袋大小?”
剃头匠道:“您不是剪辫么?我得先把您的辫子给过了尺,量准了尺寸,再开剪哪!”
“给辫子量尺寸干嘛?”
“好卖呀!”剃头匠道,“您这也不懂?剪下的辫子,多少尺,多少寸,是粗是细,是黑是黄,是油辫还是燥辫,都得写个小牌牌,挂辫梢上,等着有人上门来买。”
赵细烛道:“还有人来买辫的?”
“有!”剃头匠道,“还都是洋人呐!”
“洋人?洋人要买大清的辫子?”
“洋人不买辫,还能买什么?谁让咱大清国留下的东西不多,就数辫多!”
“洋人收了辫子去,派什么用处?”
“听说是绞成了马鞭子,好抽马呀!”
“我不信,你这是逗我玩。“
剃头匠一脸正经:“您真不信?“
“不信。”赵细烛摇头。
“来来来,”剃头匠把赵细烛扶下凳,“领您去间屋子看看,您就全信了。”
院子里长着些草,栓在枣树上的汗血马边吃着草边好奇地看着一头蒙眼拉磨的瘦马。
瘦马在汗血马的眼睛里转着圈,一圈又一圈。
很快,两匹马的嗓子里发出了低低的各种音节的声音——这是马族的特殊语言。
院里的鸡鸭在侧着脸听着两匹马的对话——
“你在干嘛?”是汗血马的声音。
“拉磨。”蒙脸瘦马回道。
“拉磨干嘛?”
“给主人磨白面。”
“为什么要蒙着眼?”
“蒙着眼就看不见白面了。”
“你说,世上最可恨的是什么?”
“是鞭子。”
“不,不是鞭子,是枷板。”
“枷板?什么是枷板?
“这句话,该问人。”
“人听不懂马语。”
“可马能听懂人语。”
“对了,你的主人会剃个什么样的头?”
“不知道。”
“等你的主子出了屋,你就知道了。”
汗血马回过脸,看起铺子的门帘。
铺子里一间侧屋的破门帘打起,剃头匠对着赵细烛招手,一脸得意:“您瞧瞧,这满屋子堆着的,都是啥!”
赵细烛往屋里探脸看去,吓了一跳。屋里,堆着坟丘似的满满几大堆辫子!
“你不是说,”赵细烛道,“洋人来收辫么?怎么都堆你这屋里了?”
剃头匠道:“不是还没来嘛!都说人家洋人国里,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辫子!早好几年就听说洋人要来收辫了,全京城每家剃头铺子都攒着辫,只等洋人拿尺子来验哩!”
赵细烛道:“要是那洋人不来收辫了呢?”
“不至于吧?”剃头匠有点怔愕,“没听说洋人国里有谁也蓄上了辫,与咱们争这门生意哇!”
“真要是洋人不来了,您不就白攒这么多辫子?”
“那也不着急呀,等着呗!——可知人身上的东西,哪样最不肯烂?是辫子!人一死,骨头,肉,还有这肚里的肠肠肺肺什么的,都化土了,连棺材板子也一捏一手渣了,可瞅那辫子,还好好的,绞着什么花,还是那包花,提溜起来,沉沉的,一股是一股,一根是一根,一绞,没准还能绞出油来!您说,就凭这‘不肯烂’三个字,我这满屋子堆着的辫儿,还怕多么?还怕放久了没人要么?”
赵细烛笑了:“您的这番话,要是早些年进宫里,跟老佛爷说了,没准能赏赐个顶戴给您戴着。”
“是么?”剃头匠一脸惊喜,“此话当真?”
“你说,人为什么要留辫?”
“留辫就是留根啊!”
“老佛爷怕的就是大清国没了根,没想着这根都在剃头铺里替她攒着哩,她老人家会不高兴么?”剃头匠听出了话里的味儿不正,道:“您不会是在骂我吧?”
赵细烛笑了。
院子里的汗血马在吃着草,突然抬起脖,对着铺子的门帘扭过了脸。门帘一掀,赵细烛走了出来。
马眼睛看到的是一颗新奇的脑袋:前额光光的,后半截留着“两片瓦”,像顶着一本打开的书。汗血马乐了,蹭了下蹄子,轻轻叫唤了一声。
“宝儿,这头,好看么?”赵细烛问汗血马。
汗血马打了个喷鼻。赵细烛乐得直摸头:“我知道你也觉着好看!”
他牵着马走出了院子,剃头匠在门里喊:“喂!这位官人,您留下的这根辫,有二尺六寸五哩!”
赵细烛已经走在了胡同口。
电杆下,探出一张脸来。这是客栈的店主的脸,不用说,这一路他都在偷窥着赵细牵着的汗血马。
客栈马厩收拾得很干净。汗血马拴在厩棚里,在槽边吃着草。赵细烛坐在铡凳上,支着腮,看着汗血马吃草的样子。
“宝儿,”他笑道,“马吃草的样子真好看。”他学着马的声音道:“人吃饭的样子也好看。”说罢,他又用自己的声音道:“我爹可不这么说,我吃饭的时候,五个手指头托着碗底,我爹就说,这是讨饭的命。”说完,他又学着马的声音道:“你改了么?”他用自己的声音道:“被我爹打了几回,改了。”他学着马的声音道:“你爹是个好爹,他不想让你做个讨饭的人。”他用自己的声音道:“好人命不长,他死了好多年了。”他学着马的声音道:“我的话让你伤心了。”
这么轮换说了一会,赵细烛想想也觉着好笑,他从铡凳上跳下,用自己的声音道:“今晚上,我就睡在你身边!”
宝儿仿佛听懂了,“咴咴咴”地轻声叫了三声。
赵细烛笑了。
入了夜,马厩的木柱上挂起了一盏灯。干草堆里摊着一条被子,赵细烛在草堆里躺着,拿着一块破镜子,摸着自己新剃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