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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大爷知不知道主仆两个不敢说,后头那个却定是知道的,她日日派来送饭的婆子,先还说甚个告诉太太了,再往后作充聋作哑,一句话都不搭理,柊儿骂也骂过,求也求过,赵氏昏的直说糊话,连那“不要拿我走”的话都说了,却再没人来管。
楚家先时不敢起这念头,怕赵氏娘家见女儿死了,把嫁妆收回去,可赵氏娘家人一年比一年淡,到得如今话里话外透出来的意思俱是女儿病了这许多年,原还盼着她能好,一年巴望一年,现下只盼她少受些苦楚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一个出了嫁的女儿,若不是赵氏亲娘还在,也顾不得这许多年,赵家晓得女儿没药好医了,拖得这许久,便是传了丧报回去,也非异事了。
原还有个嫁妆摆在那里,如今福姐儿已然八岁,眼看着就要长到说亲的年纪,虽本地嫁不得,也能带了厚奁往外地去,赵家心头感念楚家不曾休妻,又见福姐儿太太长太太短叫的俱是另一个,满口未提要回嫁妆的话,只说往后还由着楚家发嫁。
楚大爷见这事已是成了定局,无人来闹,便动了念头想叫妻子无声无息死在后院里,原来一日三餐总有吃食送去,到柊儿跳下来,已是两日都不曾有汤水送去了。
借着办宴四下里忙,塔里要闹也人鬼不知,柊儿哪里知道前头有赵家的族弟来,她不过用着讨一口热水。
不意竟遇着了知县来吃宴,爬上了栏杆要叫,往那乌压压一片浓荫处一瞧,倒不如跳下去死了,主子病成这样,她也没了力气,若真是老天有眼,便叫她们主仆二人遇着青天,若没这个缘法,便到阎罗殿前告他一状,便是滚刀肉下油锅,也要申诉这冤情。
碧螺一听这句便知要糟,回声一句喝斥:“噤声,你家太太没病也叫你吓出病来!”说着指了人把那个婆子拉出去。
那个婆子扒着门框还在叫:“柊儿姑娘去了,太太可想着些姐儿呀!”叫人一把掐了,堵了嘴拖了出去,碧螺作主说她无状,闹了后衙,着人把她看管起来。
可赵氏却已是一字不落的听进耳里,她木怔怔坐在床上,长泪不止,眼睛哭得干了,半晌才哑了声音:“烦问一声,此是何地?”
碧螺不意她说话竟还有条理,端了杯热茶上去,见她接了小口啜饮:“这是县衙后院,你莫要怕,有甚个冤情,还有咱们老爷太太给你作主。”
赵氏一听热茶撒了一床,她也不觉着烫,连眼睛都咽回去:“柊儿,在哪里安歇着?”她扒了床沿,腿脚没力气站起来,还是碧螺指了婆子扶住她,见她执意要去寻,面上露了难色,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她。
谁知赵氏只虚点点头:“还烦姑娘领了我去,她伴了我这些年,我总要再看她一眼。”
碧螺一面命人去告诉蓉姐儿,一面给她递水递茶,还给炖了汤,叫她补一补元气,赵氏见人跑去回禀,也晓得不是她执意便能见着的,叫人扶着吃了一碗汤,许久不曾吃热食,吃了两勺子肚里只觉得难受,赶紧拖了不用。
那边甘露来了,进门先跟碧螺打个眼色,再看她,见她全无疯状,更信是有冤情,点一点头道:“停灵的地方歇远,夫人可还能走,若不能,我叫人抬软轿。”
赵氏连连摇首,又是一行眼泪滚下来:“便是跪着,我也要去。”两个婆子架了她,一步一步往屋外头挪,半是走半是抬,一路抬到停灵的屋子里。
柊儿是摔下塔来,脖子扭断了,四肢骨头都叫摔成一节节,眼睛凸出眼眶来,还不曾请人来打理过,只拿白布蒙了盖着,等仵作来验尸。
白布掀开一角,个个都回过头避开去,便只赵氏眼珠子都不动的看着她,扑到地下,声都哭不出来,只哀哀饮泣,碧螺不忍,上前去拉她,见她掏了半日,摸不出身上的绢子来,碧螺赶紧递了条过去,当她要抹泪,却见她手伸到柊儿脸上,给她细细擦了嘴角鼻间血渍,双手给她阖上眼帘。
那柊儿却只闭不了眼,赵氏都连她都手都握不起来,等这些做完了,她抹了抹泪,道:“我想求见县夫人。”
她们是隔了屏风又隔了一道帘子见的,蓉姐儿一定要见,别个都拦不住,丫头团团围了她,直说这样不吉利,怕冲撞了她。
蓉姐儿也不要她跪,叫婆子搬了罗圈椅子让她坐,又叫给她上温茶,赵氏醒来只喝了汤水,此时肚里饥的很了不觉得饿,可等蓉姐儿叫熬的热粥一上来,叫那香味一冲慢慢也吃得一小碗,这才淌泪:“县太太是我的活命恩人,想也知道这些个事,如今我且问一声,县老爷动不动得楚家。”
蓉姐儿心里松一口气,若真是个糊涂的,问不出这话来,她声音隔了屏风透出来,满满都活气儿,赵氏身如枯槁,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三十不到的年纪,腰弓似老妪,面皮发黄泛灰,十指如爪,眼睛不看人时只觉得混沌得很,可她一说起这一句话来,却是灼灼的望着屏风里。
隔着大玻璃蓉姐儿都觉着她正看过来,她顿一顿道:“你且不怕,咱们有什么好怕,县老爷就更不怕了。”
都报到州府里去了,还有甚个好怕,出这么一桩大案,算得奇冤,徐礼再没道理不办的,只该由谁出头,怎么办却是难题。
赵氏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下,整个人趴在毛毯子上发抖,一声声颤个不住:“小妇人愿作首告,告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蓉姐儿自家有了孕,看着别家的孩儿也觉着可爱可亲几分,原她忧心赵氏为着女儿不告楚家,如今听她这些话,又奇起来:“你便不怕,楚家那一对儿,拿着女儿要挟你?”
这话再直白不过,当娘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楚家拿这个来示警,也是捏准了这一样,可谁知道赵氏却惨然一笑:“怎么不怕,她是我身上落下一声肉,我在世间也只这点骨血。”
说着仰了脸,只见她长年不见日光,发根都是白的,十指抠着毛毯,深深掐了进去,一字一句都竭力蹦出:“可或这冤屈不诉,她难道便能在那双禽兽手下过得好日子!我忍了这许多年,如今便是抛却这条性命不要,也再不能饶过他们!”说着热泪撒在金红毛毯上,打湿得花枝花叶,一声泣似一声:“柊儿椿儿,总不能白白死了。”
蓉姐儿知她心事,却也实为着叹息,冲她点头:“你只放心在后衙里养病,我调过去的丫头看着,再没谁敢拿你怎样。”叫人扶她回去歇息,又急去唤了徐礼过来。
“我已经是问过,赵氏愿作首告!”徐礼一日一夜不曾换过衣衫,身上出得薄汗捂出酸味儿来,蓉姐儿却忍了胸口泛起来的恶心劲儿,给他安排了吃食。
徐礼摆一摆手:“我不要那带汤水的,叫厨下治一付饼来,我咽茶吃了便是。”说完又道:“楚家咬死了她有疯病癔症,若说这些全是病灶又当如何,天叫撞上个赵家人来,我已是往赵家去,请了赵氏嫡亲的人来,若肯出头最好,若不肯,这首告的事还当落在他身上。”
蓉姐儿皱了眉头,再不曾想到那墨刻本子里头的事竟真叫他们撞着了,她上去挽了徐礼:“再不想这六月飞霜的事儿竟是真有,天下间还爱样惨事,她拼着女儿不要也要告状,我只怕她是存了死志的。”说着立起眉毛来:“便为着那死了的丫头,我也要再往楚家去一回,把她女儿带出来!”
☆、第222章 蒙冤妇出头有望,囚困女以黑作白
叫蓉姐儿猜着了,赵氏确是存了死志的,她在塔中这许多年,才被关进去还骨头硬;觑着楚大不敢将她关久;柊儿椿儿两个要闹,她还摆手;昂了头道:“急甚,自有他求我出去那一日。”
这一日不仅没来,却连着身边的丫头都叫整治死了;椿儿脾气急又叫她惯久了,才来些冷饭冷菜,她只略皱一皱眉头,椿儿就嚷嚷起来;把送来的汤食饭菜泼了人一头一脸。
那时候屋里还有炭烧;房里还有热水;样样都不比她做大夫人的时候差;楚大还腆了脸来过好几回,回回来了都叫她一口啐在脸上。骂他骂那个贱人;咬死了要合离;咬死了不同他过。
她原也不是真个想同他合离,一家子七个儿子,若不是娶到她,楚老太爷怎么会把位子交给他坐,把家里大半生意都给了他!
她嫁进楚家这些年,说一不二惯了,二房还要避了她的风头,自楚老太爷过去了,还搬到外地去住,阖家大小事她一手握着,留下那两家,一个还小一个脚跛着,再没能同大房争峰的。
可便是在此时,她看清楚了丈夫的面目,他那人皮下边是烂的朽的,一骗骗她十年,她不能生养,他也不纳妾,还说甚个真到四十无后再纳,等她生了女儿出来,又给起名儿叫福姐儿,说这一辈子的福气都在她身上,若再没有孩子,便给福姐儿招个女婿回来。
女儿就养在身边,嫁了人生出来的孩子还姓楚,有他们看着,也没人敢欺负她。赵氏抱了小小的福姐儿心里欢喜无限,丈夫疼爱,这许多年都只得了这么一点骨血,却一句都没提纳妾的事,身边连个通房都无。
到得此时才把满片心全付在他身上,把大笔嫁妆全给了他,她在娘家便只有亲娘一个,娶她一个孤女儿,还待她这样好,她便是掏了心肝也要帮着丈夫出头。
二房精明强干,四房有功名在身,自家的丈夫却只一味的好性,那些个便越发是登鼻子上脸,他硬不起来,便只有她来争她来抢,一样样替他出头,一样样的张罗起来,却不知自己叫他作了刀剑,楚家哪个都说大哥是好的,不好的全在大嫂身上。
真等到楚老太爷死前把大笔生意都交到大儿子身上了,他那狐狸尾巴才一日日的露出端倪来,先是说守孝结庐,连后院都绝少踏步,等真个守了三年,三年过后却还要继续守。
连赵氏房里都少来,更不似往日那般看待福姐儿,后头又忽的说要修道,只这一点骨血,该挑个好孩子进来,为着福姐儿养个小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