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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个“长虫皮袋”小麦。(“长虫皮袋”又叫“蛇皮袋”,我们那里的群众把蛇叫做“长虫”。装化肥的口袋是塑料篾子编织的,很像蛇皮,故得名“长虫皮袋”,化肥撒在地里后,这种袋子用来盛粮食。)每袋按一百斤计算,一共打了八千六百斤小麦,大人小孩均拉起来,全部吃白面,每人每年消耗六百斤,只要四千二百斤就足够了,节余四千四百斤,也就是说,足够两年吃了。不要说秋天还有更多的收成,就是颗粒不收,一点也不存在生活问题。
已经替代贵亭叔当了八组组长的刘继安,向各家各户宣布了交公粮的数字以后,大家很不习惯,因为这在生产队的时候,本不是群众考虑的事情。那年月,在粮食收打以后,自然由大队安排,生产队执行,群众只管“扬鞭催马送公粮”就行了。不过,大家很快由愕然变为释然,上缴“皇粮国税”,千古一律,是老百姓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当农民的,不上缴粮食,解放军吃什么,谁来保卫国家?工人老大哥吃什么,谁给你生产农药、化肥?干部们吃什么,谁带领你走上致富道路?这是人人都能够想得通的简单道理。再说,平均分配,一口人才三十二斤,牙缝里漏下来的就够了。孙乃社家需要上缴二百二十四斤,不过是两个“长虫皮袋”多一点儿,就这么多粮食,犯不着心疼,拉去交了就是了。
要不是高楼乡的领导们,早已预测到各家各户交粮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事先做了周到严密的部署,交粮的秩序肯定混乱,千家万户拥进了粮站,交不多粮食,也要排上长龙一般的队伍。英明的领导们预见性很强,把全乡群众划了几个片,分期分批进站交粮食,虽然仍要排队,一般的,排不到一天,就可以把粮食交上去了。
上级提倡交公粮,卖余粮,所以,大家都没有按照自己分配的任务交粮,而是都多交了一倍以上。拿到交粮条子以后,刘继安把条子收集起来,交给了村里,村里再拿到乡里进行结算。扣除了乡统筹、村提留这些五粮三款,分到各家各户的钱基本上没有了,大家也不见怪,因为事先已经算好,交上去的粮食,公粮和余粮折成钱,足够他们扣了。
刚刚单干的前几年,年年丰产,屋里盛不下了,家家户户喜欢把多余的粮食卖出去。可是,粮站没有那么多的仓库,也装不下了,国家调拨的速度跟不上形势发展,上级开始限制收购,严格控制群众上缴粮食的数量,再也不提倡卖余粮了,这就出现了历史上少有的“卖粮难”。
我们寨子里的老百姓,没有多少副业收入,全指望用卖粮食的钱抵顶五粮三款。况且这几年乡、村领导学能了,发明的扣钱名目越来越多,除了五粮三款,还有各种“民工建勤以资代劳”啦,“保险”啦,“人防费”和“畜禽防疫”啦等等说不清的项目,累计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再说,卖粮本身,也是群众干了一年换成现钱的机会,夏季卖小麦,一季管全年的上缴款,秋季卖粮食,是落到自己腰包里的。小孩子要上学,年轻人要婚嫁,老年人要下葬,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没有钱啥事儿都办不成,不卖余粮怎么行?于是,多卖粮的呼声越来越高。
我们县里的崔县长,冒着政治风险,跑到省里为民请命,终于要回来了增加公粮收购的指标。分配下来,各家各户增长了一倍多,老百姓好好地喜欢了一阵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孙乃社写下了那首诗,暴露了他长期潜存在心里的“小农经济意识”。
毛主席的辩证法真的厉害,他老人家说“坏事变好事,好事变坏事”的规律十分灵验,又过了两年,沉重的粮食任务又成了老百姓的负担。任务上去了,就降不下来了,收成不好时,仍然得上缴那么多的粮食,老百姓又开始咒骂起那个早已调走的崔县长来,骂他太缺德,把任务长上去了,一拍屁股就走了,下一任的虽然不姓崔,也是“催命鬼”。到了夏粮征购的时候,干群之间形成了相互敌对的关系,一些不愿意交那么多粮食的人,想方设法给领导对赖,让他们征收粮款的茬子越来越高,征收的难度越来越大。
孙乃社把几年的账本子摆在一起,算了一笔细账,终于发现种粮食,不但不赚钱,而且赔钱。精打细算,扣除种子、化肥、农药,一亩地基本上扯平,所有的劳力投入等于白干了。于是压减经济投入,谁知产量降了下来。孙乃社再也无心写诗了,开始对那几个鼓噪上访的人打心眼里赞成。后来,“上访专业户”刘继先他们几个的炮弹,有一些典型的数据,就是孙乃社提供的。
第46节 抓大肚
80年代最初的那一年,计划生育工作被列为基本国策,一上来势头很猛。许多识字的中国人都知道,最早提出中国要搞计划生育的是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先生。这个活了一百岁的老学者,据说有大小两个老婆,一个叫张团妹,一个叫王仲贞,两个女人为他一共生了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快六十岁的老人马寅初,可能痛感孩子多了,是一种拖累,再加上走遍美国,学识渊博,忧国忧民,是耶鲁大学经济学硕士和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对“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以及人口与经济发展的关系理解深刻,在1958年就提出中国要搞计划生育,谁知与伟人毛泽东的理念相差甚远,于是挨了大批判,被打趴下了几十年。“批了一个人,多生好几亿”,到我说故事的这一年,我们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是多子女的大家庭,比刚解放那一年的人口膨胀了五六倍。
我们马寨人根本不知道,在中国政坛上,曾经为人口生育进行过如此激烈的斗争,要是知道的话,肯定站在毛主席一边。尤其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真是沾了他老人家的光。多子虽然没有多福,他们依然在传宗接代上,有着不懈的追求和旺盛的精力,对于生育后代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和自觉性。山里本来土地资源缺乏,人口剧烈增加,吃穿都成了大问题,反正依靠的是大集体,劳力多了,当然挣的工分也多,没有人肯替国家分忧。
实际上,毛主席在世时,已经意识到人口问题的严重性,从上世纪70年代就开始提倡计划生育。当时,一些领导讲话时,幽默地动员上上下下,干部职工群众,“男的要戴套,女的要戴环,领导干部要带头”,喊了近十年,效用不太大,该生的照样生,人口增长的速度并没有明显地降下来。
治乱要用重典。这一年上级规定:“一对夫妇只准生两个孩子,超生的一律结扎。”控制生育的指标数字层层下达,采取的措施一级比一级严厉。咱们这个省,历来好刮风,各级都把计划生育工作列在首位,采取绥靖政策,大打一场节制生育的攻坚战。
紧接着,高楼乡机关人员和村组干部全部编成了“小分队”,主要任务是催粮催款,刮宫引产。工作的重点放在计划生育上,一年四季不停地抓“大肚”。
我们马寨的墙上,到处写有宣传计划生育的大标语,最为醒目的是:
对抗国策,死路一条!
一户生育,五户联保!
要生不要命,要命不要生!
超生对象,人民公敌!
撒下计划生育的天罗地网,让超生对象插翅难逃!
这些口号十分吓人,你要是第一次看到,一定会觉得杀气腾腾的。
支书刘庆典的兄弟媳妇兰秀娟,是我们村的计生专干。她这个女人在没有过门时,就是她娘家那里的妇联主任。嫁给刘庆玺以后,一直没有当什么大队干部,大队安排她学习了接生技术,她在大队卫生所当接生婆。到了抓计划生育的时候,得到了提拔重用,成为计生专干。有了领导职务,这女人的积极性爆发出来,工作就像 “瞎子打娃子——抓住不丢”,在她的肚子里,有全村育龄妇女的一本账,谁家的女人肚子只要鼓起来,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领着小分队,抓了这个抓那个。全寨子的妇女们恨死了她,看见她就急忙躲起来,说她是“催命鬼”,没有少骂她的祖宗八代。这更让兰秀娟觉得自己的工作神圣,没明没夜地跟着小分队抓“大肚”。
狼叔的二儿子刘继省的媳妇,怀上了第四胎,听到春季计划生育大突击的风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跑了个无影无踪。村里把刘继省抓到村部,逼问他女人的下落。这家伙不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意志坚强,什么也不供认。村里决定处罚他,他家里竟然坚壁清野,粮食、牲口,什么也找不到。特别让领导们生气的是,年迈的狼叔狼婶,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闭门不出,冷眼旁观。于是,干部们想,如果不在这个太岁头上动土,恐怕撬不开刘继省的嘴巴。然后采取了先礼而后兵的办法,动员狼叔说出儿媳妇的下落。狼叔说:“我们已经分门另住,扎鞭缠脖子,各自顾各自,你们把她杀了我也不管!”也没有咬槽任何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把小分队领导的肺都快气炸了,组织一群小伙子,用粗绳拴着他家的瓦门楼,一声令下,这门楼轰然倒地,大门也拉得歪歪斜斜的,没法让人出入。
狼叔气得摇头跺脚,大叫:“反了,反了!不让人过了!”要是当年,说不定要掂着刀出来拼命,这时却让狼婶给他准备了干粮,去县城找已经当了多年干警的大儿子刘继华告状去了。谁知刘继华也因为超生,正在停职反省,劝慰了狼叔。狼叔无可奈何,回到家里,把门楼简单地修复一下,仍然对老二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
小分队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在兰秀娟的提示下,去山里丁庄把刘继省媳妇的娘家妈,带到乡计生办审问,这老太婆问小分队,凭什么抓我?计生办的人说,就凭你是刘继省的老丈母。说吧,把你的女儿藏到哪里去了?那老太婆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是个螃蟹都有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