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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没玩失踪!我、我只是到小树林采蘑菇。他那急症有救没?刘户曹别吓唬我。”波斯小王子忙摇他:“法曹你醒醒!”
“不失踪了?”薛法曹悠悠吐出胸中憋的一口气。
波斯小王子呆了半瞬,跑到后面狠命踩踢下去:“法曹诈我?”
“痛!”薛法曹呲着牙蜷起腿,这次真踢痛了。
“男子汉大丈夫,痛也得忍着!你不许我哭,我就不许你喊痛,哼!”小王子脖子一梗,大大咧咧迈了两步,正停在薛思春腰腿旁边。
他叉着腰,抬起右脚,来了个金鸡独立式。
薛思春躺在凹凸硌人的滚烫鹅卵石上,乜着眼,瞧见那孩子架势拿得甚雄伟,小乌靴泰山压顶一般照空对准了自家大腿根。
“此处严禁踩踏……违者罚金千两。”薛思春把胳膊往脑后一垫,不躲不闪。
刘户曹在旁边着急了,小王子是谁呀?杀人犯法都不偿命的,何况踩折踏断区区一名法曹之小公鸡乎?
王子横,法曹平常挺随机应变的人,怎么也跟着横起来了?刘户曹赶紧劝架:“钓鱼吧,不然晚上没烤鱼吃了,白白糟蹋咱们头儿买的调料与好酒……殿下,子孙根踩不得呀,卑职恭请殿下移驾垂钓,您看这里的鱼多肥美!”
“嗯哼哼哼!”小王子抿着嘴,鼻音迸出几声贼笑,越听越邪恶。
脚往下落了几寸,那孩子得意洋洋,晃晃脚尖,拖长调子慢吞吞地威胁道:“钓鱼之前,让本王先挖条小泥鳅当鱼饵……法曹不介意先向本王进贡一条吧?”
“小泥鳅么?嗯?”说时迟,那时快,地上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顺势拐腿扫崴了那孩子的金鸡独立式,一把拽进怀里揽着在乱石滩上滚出半丈远。
波斯小王子尚在闭着眼挥胳膊踢腿乱抓挠,口中直呼“碰破头了!石头磕到本王膝盖了!法曹你冒犯番王,你你你、你自宫谢罪去吧!唉呦,这什么破石头啊,硌!”
薛法曹撑起臂肘,瞧见他两颊红扑扑的。这孩子在长安住了些时日,脸色愈发滋润起来,中原比塞外养人啊。伸指为他揩去腮边的几粒细沙,薛思春笑道:“你才小泥鳅吧?要不要比一比?”
边说边翻过身子,把他扳在自己身上,拽住腰里的玉版带子,扭头对刘户曹说:“户曹,寻条绳子来量量看,吾与殿下一较长短。”
说完又扶了波斯小王子的腰,挠痒逗他道:“你才几岁?日日一碗乳酪,还是个奶娃娃呢,小腰板都软着,也敢叫阵本法曹?”
那孩子被薛思春扶着,骑坐胯间,蓦地红了脸。
他猛摇头:“不比不比。”浅棕碎发飞扬,柳叶圈儿都被他甩落了。
刘户曹捡起柳叶圈戴在自己脑袋上,左右看看,往荫凉石头影里一缩,跟薛法曹说起荤话来。一个法曹一个户曹,一唱一和,波斯小王子脸比熟煮了的螃蟹还红,扭来扭去,偏偏薛法曹双手握着他的腰不放,掐腰戏谑他软绵绵没力道,当下要以身作则教导一番如何扎马步练小腰。
刘户曹毕竟不如他们二人熟络,心中仍存了谨慎,不敢太过分。混说了几句,扬声笑道:“天气如此炎热,两位干脆脱干净跳水里玩去吧。又能戏水,又解暑,还能比比大泥鳅小泥鳅。”
“会凫水么?小泥鳅殿下。”薛思春松开他的腰。
“不会!你才是小泥鳅。本王乃大根君!”那孩子昂着头,哼了一声。
“哦?我看你倒像个螃蟹君,又红又横,恨不得生出八条腿来踹卑职。”薛思春捉住他的脚踝,时刻提防他一生气真踹到裆间。
“本王恨不得一脚把你踹到波斯去!”那孩子龇牙露齿,咬得上下两排小白牙格格作响。
“红螃蟹,随我钓鱼去。不然,待会儿烤鱼没你的份……”薛思春晒出了汗,起身把他拖到河边去。水汽随风迎面一激,登时凉爽许多。
“法曹喜欢吃蟹否?”他往水中掷了片石头,打起几串水花。
烈日炎炎,夏蝉伏在岸边老树上,“知了,知了”叫着。
*
葵屋冷似寒冬。
小九账房跪在屋主门外,耷拉着脑袋,一遍又一遍解释自己并没有造假账。
“实属冤枉!小九兢兢业业记账誊账,从未漏过半厘税钱。”他就纳闷了,官府来人收什么税他给葵屋交什么税,怎会被京兆府的户曹查出账目有误?不但调走一摞子账簿,连葵屋也开不成张做不了生意,一晚上好几十两银子的进项生生飞到爪哇国去,这损失很大!
他身后全都是同样垂头丧气的侍女与护院。只有三人暗自开心:杏子、叮当、昆仑奴。
叮当探出绣鞋,悄悄碰了碰昆仑奴的脚后跟,警告他别笑得那么傻。昆仑奴绷着脸严肃了一会儿,憋不住,又低头偷着乐起来。
杏子只觉卸去了重担,浑身轻松。葵屋被勒令停业查帐,她总算能喘一口气,不用费尽心思去琢磨每天该如何轰走或者药倒那些讨厌的客人。
可是葵屋上下百十张口要吃要喝,米价一天比一天贵,若早早解封还好,损些红利而已。若拖上半年……屋主定然不肯白养闲人,恐怕大伙儿又要流离失所了。
比起流离失所,被迫辗转于暗巷之中偷摸挣钱更凄惨。说不准,屋主会卖掉大半侍女……
杏子心里打了个寒噤,再看四周的姐妹,人人自危。
“啊!”屋中传出几声脆响和尖叫。外面的人们愈发诺诺,这是屋主在拿小婢出气吧?
未几,雪白点红梅的幛子门哑然推开一条缝,佐竹屋主正襟危坐,妆容一如往日精致工整。她身边的两名侍女匍匐在门侧,凌乱的衣袖和乱蓬蓬的云鬓显示她们曾被推搡过。
账房先生丸尾小九立刻“啪啪”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佝偻着背恳求屋主惩罚。连无辜的婢女都遭了殃,更何况他这个无辜的账房呢?横竖逃不过,投案认罪,承认全是他的错算了!
屋主扯动嘴角,摆起有些僵冷的笑容,抬手说:“账房,事情已成这样,尽快恢复迎客为妥。你起来,自己到房中签一纸卖身契押上。何时解禁,何时还你。”
她扫视庭前众人,点出两名花魁:“山下夕子,簪上最新鲜的花儿,今夜你去宰相府。吾池杏子,换上最轻薄的纱衣,今夜你去京兆府。身为花魁,此时该做些什么……你们懂。历任花魁皆遇见过葵屋为难的时候,她们一向做的很好。”屋主眼角的余光掠过杏子双眸,额外多停留了片刻。
“杏子,你我已经两讫,本来没理由劳驾你去打通京兆府的关节。”她顿一顿,猩红指尖落于昆仑奴所站立的方向,微笑颌首:“为此,葵屋跟你交换。”
“办妥这件事,昆仑奴归你。办不妥这件事,昆仑奴卖入暗巷当小倌,接待那些酷爱异域风情的长安客人们。”多少年了,她像摆放布偶似的,娴熟地操控着葵屋所有人的命运。说完这话,佐竹屋主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别无选择。杏子踟蹰着向前迈出小半步。
叮当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在杏子面前,伸开胳膊护住她的两个至亲朋友:“屋主!您不需要派出夕子花魁和杏子花魁,叮当有一计献上。”
“哦?”屋主敛袖,辨认一番,笑问:“你就是那个笨到连末等技艺也无法通过考核,只能做杂役扫地的工藤叮当?”
“……叮当在厨房听大娘们念叨佛经说,扫地的小沙弥日复一日‘扫尘除垢’,终于扫净心中浑沌,得证大智慧。叮当扫地扫久了,别的事不清楚,只知一样:我们的夜子姐姐,如今是皇上最宠爱的美人……”叮当施礼说:“只需夜子姐姐跟皇上说一句话,葵屋就太平了。”
屋主冷笑两声,把幛子门重新拉上。
“屋主?”叮当不解。
门后隐约透出一团人影,佐竹屋主的声音懒洋洋透过缝隙传出来:“她不杀我,已是顾全当年援手养育之恩。皇族高贵,我辈低贱,宁迁去洛阳重建葵屋,不自求其辱。”
洛阳其实也不错,丈夫应该会喜欢洛阳的牡丹。她在屋中拨了拨琴弦,挥手斥退侍女。战乱挺过来了,饥馑熬过来了,些许查帐小事,怕什么?
“日出于扶桑之下——”丝弦流淌出一曲小调,屋主轻哼几句,停下琴,对外面说:“我们扶桑人,生于太阳生起的地方。都回去吧,各安其职。只要太阳还在照常升起,葵屋不垮。”
众人这才散去,扫地的扫地,洗衣的洗衣,学艺的学艺。山下夕子取剪子撷下一朵红莲,匆匆路过杏子身边:“祝你好运。”
“好运,夕子。”她立在梧桐树下,手里攥着思春君当日赠糖所用的锦袋。为什么总绕不开思春君这个结呢?今夜去京兆府行贿,定要把花魁身份瞒下来才行。
杏子揉揉脸颊,冲昆仑奴笑道:“别捶脑袋了,备车。”
*
叮当捧上一套日式华服,亲手为杏子梳起发髻。
二色流苏穗子簌簌垂在耳旁,杏子对镜搽匀胭脂。她放下胭脂盒子,轻声嘱咐叮当:“我们只是以奈良贵族的身份接受了葵屋的恳求,到京兆府说情去。千万别透露我是花魁。”
“知道。你的思春君呀,人傻、钱多、又好骗,肯定能办妥一切。”叮当拣出首饰匣内最贵重的钗环,一支一支插入髻中。袖内笼上香囊,扶杏子出门。
车夫行至京兆府,打探多时方知他们在城外钓鱼。
“出南门往东走?”车夫递过一袋子葵屋鱼干,向衙役询问详细的路线。
衙役挠挠头,打了个酒嗝,操着含糊不清的短舌头乡音告知曰:“南门儿,东去,走死里。死里地,恁晓得不?”
“四里地?晓得!”车夫谢过衙役当下扬鞭催马,沿着大路直奔南城门。日色已褪尽,再晚一刻,只怕难出城门。天黑看不清路,向东慢慢走了四里,果然寻到衙役所说的地段。河边水声涓涓,远远就听到了笑闹声。
叮当撩起竹帘,嗅到一股烤鱼的鲜香气:“那处篝火肯定是他们!”
“停车吧,我自己过去。”杏子划火镰子点亮小灯笼,命车夫和叮当原地等她。
“快去,把思春君拉到小树林,往他怀里一扑,把这些天的委屈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