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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家。”我告诉他外婆家像极了殡仪馆,同样是厚厚的窗帘,布满了十字架;除了长时间的死寂,就是更冗长的祷告。还有外婆总是抓住我不放,向我保证要保护我免遭母亲的噩运。我摸着包在头上的厚厚的纱布,问他是不是能告诉我母亲在哪儿。
他把念珠放进口袋,用他的大手包握着我的小手。我们离开了正在哀悼的人们,走到离屋子远端被照亮的壁龛只有几英尺的地方,母亲被包裹着躺在那里。她看上去脸色红润、神态安详,她通常红艳的嘴唇上抹了极淡的珊瑚色唇膏,显得柔和多了。她隆起的胸部隐在蕾丝衣领下面。她躺在那儿,烛光映照在她脸上,投射出令人昏睡的阴影,这屋子显得比刚才那间亲切多了。
“别怕。” 墨瑞先生边说边把我领到棺材前。车祸以后我还是第一次被允许碰母亲。我摸了摸她的手,但她的手又硬又冷。于是我的手指转过去摸索她的衣服。我一边抚弄着她的蕾丝袖口一边说话。
“撞车的时候我在睡觉,”我说。“后来我一直摇她,一直摇她,可她就是不醒。”
他就这样任由我不停地说下去,至少我不记得他曾要我安静下来。他只是陪我跪在母亲身边听我说。我说完了,可他还是保持沉默。
“妈咪,”我一边哭着推她的手臂,一边紧紧地搂着帕特丽思。我每推一下,她的眼睛就跟着眨一下。“我要回家。”
我想睡在自己的床上,而不是在外婆床上盖着发霉的被子,被她尖利的脚指甲戳来戳去,睡前还得听她讲别的母亲死后灵魂得以安息的故事。
这个时候,墨瑞先生握住我的手说,“她已经死了。”
他拨开盖在母亲眉骨处致命伤上面的漂亮发卷,露出缝得整整齐齐的针脚,那是他用和她皮肤同色的线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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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的血上哪去了?” 我问他,可他理解错了。我是指我和母亲最后在一起的那一刻,我们躺在街上,那盖住她脸庞的血污。他解开母亲的衣领,露出她脖子上三个整齐的针脚,告诉我他如何从颈动脉把血放掉,然后注入福尔马林,而福尔马林在她体内变硬。他这种抹掉伤口、恢复母亲原貌的本事,不由得让我心生敬畏。
死结(2)
我亲了亲玩具娃娃的脸颊,把她放在母亲身边,一直等到帕特丽思的眼睛颤抖着闭上。我差点把她抓回来,我真想过要那样。那时候,我抚摸着那三个针脚(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呼吸)哭起来。墨瑞先生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小声说,“别管他们说什么。我们都是罪人。任何罪人上帝都会接纳的。”
但这个不能把母亲还给我的上帝并没有给我安慰。给我救赎的是恢复母亲原貌的殡仪员。我猜这就是我也成为殡仪员的原因。
我的手指找到了老太太的颈动脉,把它从喉咙里抽出来,放在撒了粉的手套上,她的颈动脉显得比实际的样子更灰暗。这是癌症造成的,不但耗尽人的生命,还耗尽人体的色彩,让曾经殷红的颈动脉变得灰白。我又拿起解剖刀,掌心的重量立刻让我得到安慰。我切开动脉,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她的大腿,我猜这从前一定是双美腿。进行按摩之后,我把注射泵的针头刺进她松弛的皮肤,直至股动脉。我选了鲜亮的粉色福尔马林,以恢复她皮肤的光泽。她凹陷的脸颊也需要填充,我也准备好了注射器。我瞥了一眼布告栏上她儿子提供给我的照片,便开始计划如何重塑她的脸型。如果亲属们能看到她被癌症吞噬前的样子,他们会得到莫大的安慰。
在把血放出来、把防腐剂打进去的间隙,我缝合了她的嘴。人死的时候嘴一般都是张着的。殡仪馆馆长莱纳斯说过,他觉得这是因为人的灵魂被最后一口气带走了。我在客户的嘴唇上穿针引线的时候,常常会想起这句话。对像莱纳斯这样经历丰富的人来说,这种情感显得幼稚。惠特曼镇和邻近的布罗克顿城的大多数人对把自己的后事交给莱纳斯料理都很放心,因为他有真诚的信仰。从前我觉得这只能说明莱纳斯天生会做生意。
我望着那幅金黄|色调的耶稣像,他凝视着月光笼罩下的村庄,还有躺在我眼前的老太太。我意识到自己先前不该如此浅薄。40多年前,莱纳斯开办这家殡仪馆的时候就挂上了这幅画。画家将这幅画命名为《牧羊人》。我在这儿都12年了,可还是没法辨认画家的签名。我来上班的第一天,莱纳斯领我到处转了转。他说这幅画提醒他,他和死者并不孤单。对我可不是那么回事。我一直认为,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和死者在一起。
我脱下手套,打开身边的柜子,从藏在柜子里的盒子当中拿出一支象牙色的细蜡烛和一本园艺书。检查过折了角的那页之后,我又把书放回原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也许只是怕莱纳斯误以为它们是法器,把它们看成是我皈依的证据。我把蜡烛插进烛台,点燃一根火柴,让莫扎特的《第五小提琴协奏曲》带走这地下工作室里的沉寂。烛光仿佛和着琴声的节奏闪烁。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听听音乐。
各行各业都有自己固定的程序,我这里也不例外。在放到间奏的时候,也就是放血之后、清洗之前,我都会履行这种仪式,以示对死者过去一生的尊敬。莱纳斯以祷告来净化死者的灵魂,而我则用音乐和烛光洗刷他们的身体。整天面对医用不锈钢工作台(它的坡度便于排血)、荧光灯和冰冷的水泥地面,这时候也确实需要缓和一下,以示对死者过去一生的敬意。与其说这是把死者送到另一个世界,倒不如说是让他们告别这个世界。是的,是告别。去我所不知道的地方:通常是入土。大多数情况下,做完防腐之后,死者会被安放在缎面衬里的暗色棺材里,让亲友们见最后一面。接着,被埋入新坟,偶尔也会送去火化。但很少有人死后被直接送去火化。
照我的本意,应该用热毛巾蘸着肥皂水清洗尸体,就像母亲对新生儿那样。可按法律规定,我必须使用指定的消毒剂和一次性海绵给死者洗最后一次澡。伤口流出的血污和尸体腐烂的臭味让这个过程难以忍受。我能做的,就是回忆第一次洗澡的温柔,并尽量把这种感觉传达给死者。
《第26钢琴协奏曲》响起的时候,老太太的尸体已清洗完毕。我脱下手套,关掉音响,吹灭蜡烛。然后我又戴上手套和棉布口罩,即使在如此私密的时刻,也得遵守无菌程序。我取下挂在墙上钩子上的套管针,把针头插进她腹部肚脐上方的一个小切口,然后打开抽吸器。为了让生者觉得美观,所有体液和软组织都必须去掉。
死结(3)
我又给她清洗了一遍,这次只有水管的嗡嗡声伴奏,然后用床单盖住她的身体。她儿子来送照片的时候忘了带衣服和鞋,现在也只好让她等着。尽管屋外就有一个大衣橱,装满了适合死者穿的衣服——长短适度、带搭扣的高领连衣裙,穿脱方便;用尼龙搭扣连接的深色套装,配上浆洗过的衬衫——但大多数人还是宁愿亲人死后穿上让他们感觉熟悉的衣服。有时候死者的女儿会去高级商场买衣服——虽然这衣服最终会烂在土里——给死者穿上的时候经常是连标签都没摘掉。
清洗结束之后,我插上卷发器,又从柜子里拿出化妆盒和电吹风。人们往往忽视整形中的这个步骤,但前来悼念的人们倒常记得最清楚。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死者发型得体,亲友会觉得很安慰。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我只能先给她上妆,用厚厚的粉底遮住她额头和下巴上几处癌症造成的溃疡以及鼻梁两侧因血管破裂留下的血迹;打上腮红,使脸颊红润;再抹上一点在她衣柜里找到的橘色唇膏。她的头皮——现在又是粉红色了——像缎带一样从纤细的发丝中透出来。从照片上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喜欢在额前留几绺恰到好处的刘海,其余的头发都往后梳,用来盖住头顶的几处空隙。我往发梢抹了点发蜡,让头发变得柔顺些,再喷上我从附近的发廊批发来的超级定型啫哩水,然后拿起理发剪,做得有层次一些会使发型看上去更饱满。
快为她做完整形了,我转向工具托盘里的那束牵牛花,去掉蜡包装纸,把花束插到水罐里。几年前我刚开始打理自己的花园,参考的是这本《大自然的恩惠:花草养护和花语》。除了教园艺新手怎样使用天然肥料、怎样在冬天伺候常绿植物,这本书还列举了各种花草的含义。我为这位老太太选了牵牛花(离别时的爱)。从她家人对她的关心程度来看,这种花是合适的选择。
我洗了最后一遍手,然后关了灯;她不会介意我关灯的。我顺着楼梯走到一楼的灵堂,离开地下室的水泥地板和刺眼的灯光,来到放着皮沙发和肃穆的纸巾盒的门厅。这里是某种炼狱,让悲痛欲绝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低声把自己的遗憾告诉死者,或者告诉彼此。
灵堂现在应该是空的。今天早上莱纳斯安葬了一个有三个孩子的中年男子,老太太的追悼会要等到明天下午。我有点想回莱纳斯租给我的小屋,去沏杯茶。那屋子藏在一个爬满紫藤萝(热忱的欢迎)的棚架后面。这架紫藤萝将我的生活与这间维多利亚风格的殡仪馆隔开。莱纳斯住得离殡仪馆更近。他和阿尔玛分别住在殡仪馆的上面两层;他们没想过用棚架与死者相隔。环顾殡仪馆的门厅,我觉得有点怪,可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门厅的色调是阿尔玛选的,和她家颜色相近:巧克力色的皮沙发,酒红色翼状靠背椅,|乳白色的墙裙上点缀着锃亮的黄铜开关面板。我觉得用这些颜色配死人,倒也有理。
我握住门把手,迫不及待地想让自然光照在脸上。但我却停住了。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在一大丛马蹄莲(谦虚)后面动了一下。是个小姑娘。
她一只手指顺着茶几面滑动,一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