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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城-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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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就拜托你了。”我改口丢下这句话,就迈步往酒店更里面走去。在里面还有一道楼梯,上去就是厕所,还有我的窝。 
7 
  加勒比海的三楼,有一间厕所,和一间约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这房间是这一带还是红灯区时留下来的;以前的老板把这里当成仓库。我之所以会接手这家店,其实是为了这个房间。 
  在以前看过的小说中,有个酒鬼侦探,就会在那个房间里呼呼大睡。当时还不太懂世事的我,对这个侦探有种几近嫉妒的感觉。 
  在看到这个房间时,又让我想起了那遗忘已久的感觉。虽然这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感伤,倒还没有被人笑话过。再说,要我醉得不省人事也不容易,这房间纯粹只是让我休息的场所而已。 
  一进房间,全身立刻被热气所笼罩,整件衬衫都因汗湿而贴在身上。我用手摸到灯泡,打开了开关。在灯泡的照耀下,房间里的摆设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眨着眼往房间一角的沙发上坐下。 
  指尖仍然颤抖着,心跳也加速了。 
  “富春回来了!”我望着自己的指尖脱口说道,感到死神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和富春有点相似。至少在我们俩体内流动的血都有一半是日本人的,另外一半则是中国人的——虽然我的是台湾人的——我们俩这点就像是兄弟一样,都希望能从自己所属的世界融入另一个世界,却也都被残酷地排除在外。这个相同点,使我们俩的关系就像是一个铜板的正反面。 
  富春就是所谓的第二代残留孤儿。曾经听说他户籍上的名字是坂本富雄,在一九八二年还是八三年,和他老爸、老妈、还有两个兄妹,靠他老妈残留孤儿的身份从大陆的吉林省回日本定居。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八九年的冬天。当时的他已经是个自暴自弃的人。 
  我是在区役所大道旁的一家台湾酒店里碰到富春的。当时我像往常一样在销售宝石和衣物,富春则是一个人坐在吧台旁买醉,口中还不断在嘀咕着,而他那仿佛将要破坏所有进入他视线的东西的眼神,则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走。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脸上。我原以为又碰到什么麻烦事,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富春眯着眼,用好似他乡遇故知的眼神看着我,并用北京话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回答我是个混血儿。当时的情况就好像混在狼群中的两只野狗同志,敏感地察觉到彼此的存在。 
  从那时起,我们俩就成了搭档。在从事危险的工作时,富春总是守在我身旁。富春的凶狠早已威名远播,只要我们不碍着别人——反正我一直只是认真在做生意,根本也碍不着谁——就没有人笨到敢招惹我。对失去杨伟民这个靠山的我来说,有了他,就好像是得到了强力的支柱;富春也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伙伴而获得了鼓舞。 
  我们俩精力充沛地找事做,好像一停下来就会动弹不得似的。最常干的就是打劫“同胞”。每当我们盯上哪个中国的留学生,我都会先调查一番,确定不会有麻烦以后,就轮到富春上场。他会先把那可怜的猎物给揍一顿,再把钱包给拿回来。 
  钱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良家子弟的信用卡就是会下金蛋的鸡。每当富春抢到了钱包,我就会先刷卡尽量买下新干线的车票或飞机票。如果把这些票拿到金券屋(注:收购车票、礼券等的黑市)的话,大致可以换到八九成的现金。接下来,我就到几家百货公司,买下数量不至于让店员怀疑的童装。买童装是干这行的诀窍,假如买的是家电用品,迟早会被发现,但是没有人会对童装起疑。等个两三天后,我会叫已经联络好的女人,将这些衣服带回百货公司。我教她们说,这些衣服是小孩子生日时朋友送的礼物,但是孩子穿不合身,可否要求退款。大部分的百货公司根本懒得查,就把折合货款的商品礼券交到她们手里。 
  当然,这些礼券就拿去金券屋折现。扣掉给这些女人的酬劳,剩下的就是我和富春的份了。我们俩四六分帐,他四我六。 
  富春也知道在这世界上,动脑比用拳头来得重要,所以我们并没有抱怨过。 
  我们算是对好搭档。虽然彼此除了工作之外,尽量避免碰面,但是富春的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我是了如指掌。而他也从不过问我在盘算什么。一直走霉运的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是时来运转了。 
  但是富春终于给我带来了困扰:他的暴力倾向超乎想像地开始爆发了。有一天,富春把一个猎物打死了。虽然根本不必搞得这么大,但是一旦开了杀戒,富春就变得嗜血如命。不管我怎么劝,他还是杀红了眼。后来条子追得紧了,我们只得避避风头。 
  我用和富春一起作买卖时存的钱买下了这家店,为着等这阵暴风吹过。但富春可不同。他成了一个论件计酬的杀手,而且不管对象是中国人或日本人。似乎只要是能杀人,即使没钱收他都肯干。富春的心里好像失落了些什么,而剥夺这些东西的就是日本人和中国人。 
  虽然富春常向人提起他在中国时的往事,但对来日本以后的事则几乎绝口不提。 
  “我在日本念的第一所学校,简直就是狗屎。” 
  只有一次,喝醉的富春向我提起往事。 
  “我在那儿可被整惨了。他们说我明明是日本人为什么不会讲日语,又骂我臭气冲天什么的,叫我不服气的话,就说几句话来听听,每个家伙都一样,都是狗屎。所以我就说了,不过不是用日语,而是用这只拳头。” 
  富春望着拳头出神,又继续说道:“当然,学校就请我走路了。这下子搞得我老妈紧张得要死,说我们好不容易才回到日本这个天堂。为什么我还要找麻烦。我老妈什么都搞不懂,就连她自己也常遭亲戚白眼,而且日语也说不好,连工作都找不着。尽管如此,我还是个替她着想的大孝子。因为怕老妈伤心,我拼命想学好日语。后来区公所安排我进了另一所学校,吩咐我在新学校绝不可再闹事,还有别让同学知道我是第二代残留孤儿。可是这也不成。在新学校里,根本没人把我当一回事。对其他人来说,一个讲话怪里怪气的新同学搞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不妨碍到他们的升学考试就好。在这里,我只是个小丑,不过情况比以前的学校要好些。我任他们把我当傻子,但即使这样,也没人想跟我打交道。有一次,我问坐在旁边的家伙想不想到中国去看看,也不知道那时自己在想些什么。那家伙一头雾水,只看了看我,马上又看起他的参考书。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变成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时,只见那家伙满头是血倒在地上,而我手上握着一把椅子。就是学校里常看到的那种铁椅子。我紧紧抓着那把椅子,狠狠在他头上不知砸了几回。后来我就给送到感化院去了。” 
  富春说的就只有这些,但我可以正确分析出他的脑袋瓜子出了什么事。我原以为只要不出岔,自己可以好好的驯服富春,后来才发现我根本是在做梦。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和富春疏远。 
  接着,富春就把元成贵给惹毛了。


8 
  电话铃声吵醒了我。怎么又有电话? 
  我揉着睡僵了的脖子,拿起挂在墙上的电话听筒。 
  “是我,过来吃顿午饭。” 
  是我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九点钟了。 
  “我等一下……” 
  “咸享酒家,十二点半,行不行?” 
  “等等,今天我行程都排满了,明天的话……” 
  “健一,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应该也知道我今天找你是要问些什么吧!?” 
  一阵好像可以去唱歌剧的重低音,好像青龙刀一样把我的神经斩得粉碎。元成贵很懂得怎样威胁人,他就像是靠这个手腕起家的。 
  “富春的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我小声说道,好像深怕惊醒沉睡中的巨龙。 
  “放屁!你们俩不是像亲兄弟一样要好吗?” 
  “我也是昨天听杨伟民说,才知道他回来了。” 
  “我怎么知道你没有撒谎?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些小日本会不会骗我们中国人?” 
  元成贵在电话那头口沫横飞、破口大骂的嘴脸,在我脑海里呈现出一幅特写。 
  “如果是一点半的话,让你请一顿也成。”我说道。 
  虽然我知道在元成贵面前反抗无用,但是如果在乖乖听话前不先摆点架子,往后会很麻烦。 
  “我说过会去嘛!不去的话,你会认为我和富春又给勾搭上了。” 
  元成贵用上海话骂了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说声“再见”。就把电话挂了。
9 
  一走出“加勒比海”,马上就看到元成贵那些满眼血丝的恼人小喽罗。大概是他已经警告过他们不要出手了吧!虽然看到我时还是绷着脸,但是他们那几对红眼大多只是东张西望,漫无目的走来走去,根本就不为我。 
  离开风林会馆旁的大马路,我走进建在大久保医院旧址的大楼里;大楼的名字是完全名不副实的“海及雅(注:希腊神话里司健康的女神)健康中心”。里面有健身中心,我每个月在那里缴上几个子儿。我那因为富春的出现而一团混乱的脑袋,因为元成贵刚才的那通电话而感到毛骨悚然。这种时候最好尽量动动身体,让脑袋里变成一片空白。 
  我从置物柜里拿出游泳裤换上后,走向游泳池。我不会游泳,只是在水深及肩的池水里,用两手泼水一直向前走着。刚来这家健身中心时,我还会在意其他泳客的讥笑,但是在将视线锁定在水底的脚上,专心走着时,所有意念就会马上消失于无形。 
  走了一小时以后,我开始觉得饿了。冲了个澡,围上浴巾之后。我在休息室大口大口吞下了柳橙汁与火腿三明治。吃完了以后,脑袋瓜子终于可以想些事情了。 
  首先想到的是“药房”。要和元成贵碰面的事,一定要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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