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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第八天-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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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他没有。她的面容又笼罩着悲伤了。没过多久埃勒里就明白了,对她悲伤的原由,他理解错了。
  他走在阴凉的小巷中,早上,能闻到春天鲜明的气息。合欢树开着花,白色的花朵清香宜人。随处可见修剪过的玫瑰,都很矮小,而且他都认不出是什么品种。这些品种,他想道,在这个耕作的世界上,太长时间得不到人们的宠爱,以至实际上都灭绝了。同样道理,那可爱的过去还有别的许多东西,也是如此的命运。
  埃勒里一边走着,一边痛苦地思索着老师古怪的行为。一个想隐瞒某种事情的人,真地会在旧的祈祷书罐子刚刚打破之后,这么快就大摇大摆地去找陶工要一只替换的罐子吗?或者去织工那里给袍子缝一只新扣子吗?
  还有时间的问题。奎南人不在乎时间,也不急于赶时间,尽管如此,老师也不可能脱离宇宙统一体吧,这一点,跟一个洛杉矶人或纽约人没有什么不同。老师从四点三十分去了陶工的作坊,到四点五十五分埃勒里在会议厅里的尸体上方发现了他,而当时人们都呆呆地站在外面,整个这段时间里,这位老人在哪儿,他又做了些什么?
  四点三十分,他进了陶工的作坊,要了一只新的祈祷书罐子,接着,显然他立刻就把罐子拿回了圣室,放在了那只破罐子原来所在的木托上。这整个过程根本用不了五分钟。而四点四十五分,他进了织工的棚子,缝上一枚新扣子,同样,这件事情花的时间,可能超过五分钟吗?
  在四点三十分和四点五十五分之间,占去了十分钟——二十五分钟当中的十分钟。
  还有十五分钟没被占用。
  老人用这些时间做什么了?
  埃勒里一边还在思忖着,一边就走进了那两位长者的小屋——这对夫妻在至高会里代表着奎南的老人们。他想象不出他俩有多大年纪了,而只把他们想象成亚当和夏娃,而且他相信,假如他能检查一下他们的话,一定会发现他们没有肚脐眼儿【注】。
  他们咧开没牙的嘴笑着欢迎他,老妇人还拍了拍板凳上她身旁的空地儿,那凳子上铺着羊毛垫子,他俩正坐在上面晒太阳。
  至少对他俩来说,这场悲剧似乎已经过去了。也许他们没有理解,或者已经忘了吧。他想不好该如何开始。
  「你来这里帮助我们,」是那位亚当最终打破了沉默,「我们对你很感激。赞美世界。」
  接着,夏娃说道:「威利告诉我们了。」
  埃勒里眨了眨眼睛:「威利?」
  「就是老师。他在那个世界叫威利。」老妇人说完,微笑着点了点头。很小一件事,但令人震惊。老师,那位从《旧约》中走出来的可敬而威严的人物,曾经还是个名叫威利的小男孩,衣领带着花边,手里拿根棍子,沿着木板的人行道滚铁环玩儿呢!
  「我们从来都很了解他。」亚当说。
  「那么我要问问你们,」埃勒里说,「你们知道他撒过谎吗?」
  谁也没回答。或许他们开始回想过去了,就像年纪很大的人那样,回到了某一段遥远的记忆,那儿有闪亮的煤气灯,还有一个满眼是清晰的层层益叠的白帆的海港。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那干瘪的嘴唇开始颤抖了,埃勒里才明白,刚才这对夫妇只是被他的问题打击得说不出话来了。
  「说谎?」她重复着,「老师?」
  她丈夫则摇动着身体,仿佛很痛苦的样子:「噢!噢!」
  他们两人都开始了,用他们那颤抖不止的声音,使他明确地感觉到他提的间题是多么荒谬而可怕。老师绝不可能撒谎。他不会撒谎。甚至在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也不会。  
  「也不会用撒谎来保住性命,客人!」亚当大声说道。
  「也不会用撒谎来保住性命!」夏娃重复地应和着。
  埃勒里脑海里不可思议地浮现出一本老书上的几行字:我们的主跟天使们谈话:「你们怎么知道?」他是这样告诉我们的,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他不可能把他们如此老迈的证言当作衰老的妄想或偏狭的无知而一笑了之。他只知道——而知识与信仰是同样地恐怖——他毫无保留和怀疑地相信了他们。
  老师不会在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撒谎的。
  老师不会为保住性命而撒谎的。
  上午剩下的一段时间和整个下午,直到天上的太阳沉沉西垂,埃勒里一直在追踪调查着。磨房喧响着刺耳的声音,沟渠里的水涂涂流淌着,牛们啤叫着,一位老人还用声音虚弱而且吞吞吐吐的话语说了一段证言。他回到自己房间,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监督人正在等他。
  「客人,」监督人说道,「老师指示我说:『你去找到客人,问问他是否有什么指示。然后你要接受并且去执行这些指示,就像它们是由我发出的一样。」,他要是能去做背诵着列举库存清单的工作就好了。「因此,」监督人继续说着,「我来找你了,客人,请间你是否有什么指示。我会接受并且执行它们,就像它们是由老师发出的一样。」
  埃勒里想说:什么事儿也没有,得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走吧,让我睡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吧。而实际上他说:「是的,监督人。召集至高会,老师,继承人,还有你自己,晚饭后到神圣大会堂会议厅。」
  「我会的。」监督人说完,便转身要走。
  「等一等,」埃勒里说道,而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对我召集这次会议的理由,监督人,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感到好奇吗?」
  「我不要问理由,客人,只要问指示。」
  「噢,他们可以让你在华盛顿做事了,」埃勒里感慨道,「这是我的理由,你可以就像这样告诉他们:根据奎南的法律和惯例,今晚他们要出庭。」
  长长的大厅里昏暗极了。继承人又点起了一些蜡烛,以增强那盏孤灯的光亮,但是在埃勒里看来,这些蜡烛发出的光亮,还不如它们产生的阴影多呢;随着来这儿集合的至高会成员们进门时带来的一阵阵的风,烛光跳跃着,舞动着,时而膨胀,时而缩隐。这黑暗真是太浓重了,他想道,感觉着像是一些漂浮移动的的固体,就是太阳的全部光芒也无法使它们融化。
  等待着至高会的成员们在长桌旁落座的当儿,埃勒里仔细思量着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控告者,正式指控者,起诉者。「起诉人埃尔罗伊」。「魔鬼的辩护律师」【注】。(照这样说的话,对约伯【注】提出指控的撒旦,其本身不也是个起诉人吗?)伊甸园里发生了最卑鄙而邪恶的谋杀,现在,传唤、提审以及起诉的任务,还有裁决的压力,都落到他头上了——这是公社的领袖分派给他的,公社的这个议会也认可他所具有的执行这些任务的权力。
  他们能有什么选择呢?奎南再没有其他人,一个也没有,对这类事情有他这样的知识。
  那个自觉有罪的念头又冒出来了:他本该向司法机构报告这桩犯罪的。不过,说实在的,他们是谁呀?如果不考虑地理因素,那么,从所有方面说来,奎南都处在美利坚合众国的边境之外。
  「国王的命令管不到康诺特。」一句爱尔兰的古谚如是说。无论州的还是联邦的权力机构,从来也没「管」到过奎南山谷。而当没有任何其他政体进行管理的情况下,任何地方的人民都有权利——根据国际法的准则——建立临时权力机构……这不仅是他们的权利,而且还是他们的义务。像这样一个权力机构,在这里已经建立了好几十年,并且没有任何问题或干扰地运行着,那么,甚至都不应该再把它看成是临时的了。(这些完全是理论上的解释,埃勒里很清楚,不过,是说他的还是埃勒里的这一部分很清楚,而他的已经变成了埃尔罗伊的那另一部分,因为疲惫而迷糊着,由于悲伤而恍惚着,却没有意识到这一层。)
  对于有一点,他——不管是埃勒里还是埃尔罗伊——是确信无疑的:这里不是袋鼠法庭【注】,不是根据谣传就可以定罪的星法院【注】,不是暴民的私刑。这里是高等法院,而它的法警要开口讲话了。
  这不,监督人已经站起来了:「根据奎南的法律和惯例,」他用那低调的、干巴巴的、毫无变化的声音诵述着,「我们受召集出庭。」然后便坐下了,他说完了。
  不做声了。
  真地陷入沉默了。
  埃勒里原先还指望会有质询和反驳什么的——他可以在此基础上做开场白呢。他们是想用这沉默的重负来阻挠和挫败他,让他无法完成他们实际上已经指派给他的这项任务吗?是消极抵抗吗?虽然处在半梦幻的迷迷糊糊的疲倦状态,他还是感到很恼火。为什么要拖延呢?不愿面对现实,无论怎么拖延,对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哪。
  沉默越陷越深了,他开始感觉到,此刻他所目睹的这个沉默的场面,很像震颇派聚会时的静默,或东正教集会时的默祷,或者清真寺里伊斯兰教教徒们等待阿旬祈祷时最开始的情景。后来,它变成了一种超过所有这一切的寂静,如此深邃的沉寂,他甚至察觉不出有哪怕最轻微的眼皮眨动或鼻孔抽气的声音了。仿佛他们全都进人了瑜伽那种人定的状态,这会儿除了末日审判的号角,简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他们唤醒了。
  霎时间,埃勒里感觉自己就像那些高卢人,战战兢兢地从他们刚刚攻破的罗马城中走过,带着近乎恐怖的惊惧看到,那些胡须雪白的元老院议员们,如此庄矜持重而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如此地纹丝不动,于是,这些野蛮人只能相信他们看到的是半神人或者就是雕塑了……
  他清醒过来了,真相显露了。因为,当他站在那儿,在这间凝冻了似的屋子里,跟这群缄默无声的人在一起,慢慢地,渐渐地,那些烦恼、不安和疑虑,都从他身上退去了,那阴云和迷雾也似乎消散了,光线亮了起来。由此,埃勒里明白了这一段浓缩的静默的目的所在。它将平静与安宁带进了屋子,带进了所有在座者的头脑和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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