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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勒里不清楚自己出于什么动机,不开他的车,而骑着一头奎南的牲口跑这一趟,这么远的路,骑着驴又不见得很舒服,就更让他想不明白了。最后他想到了,只不过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感觉,促使他做出了这个选择。在先知的土地上,要学先知的样子骑着走。(而且还是一种原始的骑法:没有合适的鞍子,只有一块旧损的毡垫;草绳做的、已经磨烂了的缰绳和嚼子;一根长苇秆就代替鞭子了。)
他也想象不到,那位店主奥托·施米特看到他这个几天前的顾客「骑着一头小驴驹子」来了,是否会比当真又见到了他更惊讶。结果是,店主的嘴抿着,圆圆的脸上满满地绽开了欢快的笑容,那一团拢须险些被扯到耳根去了。
「是你呀!」他叫道。
「你好,施米特先生,」埃勒里边说边从驴上跨下来。「这头『闪电』拴哪儿呢?」
那矮胖的小个子男人赶忙迎上前来。「这边儿,这阴凉地儿。我来给它弄一桶水,弄点儿面包。哦,你带草料啦。来吧,我来给你弄好。好啦!奎因先生,对吗?还是基恩?我的天,你去哪儿了?你怎么骑着这头笨驴过来了?你的车怎么啦……?
埃勒里走进店里,吸着凉爽而潮湿的空气,那空气中混合着古老的木头、桂皮、咖啡、醋、丁香和煤油的芳香。每一样东西都还像他上次见到时那样:螺旋状盘绕的粘蝇纸,富兰克林·D·罗斯福褪了色的彩色照片,磨损的柜台,台面上嵌着那根铜尺(埃勒里好奇地想到,不知多久以前,那些印花布、帆布、方格花布、原色平纹细布,曾经在这条尺子上量过?),老式的汽水冷藏箱……
他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立刻就产生了畏缩的感觉。要骑着一头精力充沛的公驴在沙漠上跑上三个小时,那种在中央公园的马路上偶尔慢跑一两回的训练,是不怎么够用的。
「哦,我的天哪!」施米特先生匆匆跑进来,带着微笑,「你找到我告诉你的那条路了吗?你到了拉斯维加斯啦?喔!就因为这个,所以你才骑着驴吧?我敢打赌,你赌色子把车给输了。要么就是让老虎机给吃啦?要么——当然,这不关我的事。」
埃勒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能弄点儿东西吃吗?不然我要吃那头『闪电』啦。」
「没问题,你知道的!你还真有运气!比尔·霍恩,哦,你不会认识他的,他每周一次从哈姆林去拉斯维加斯的时候,路上都得特地往这儿绕一下。我把我的配给票儿给他,他就给我带肉回来。嘿!比尔今天早晨从这儿路过,给我带了些牛排,这可是自从我在老家不再卖肉以来见过的最棒的肉啦。来点儿前腰片儿,或者再加两个鸡蛋,怎么样?还有炖好的土豆儿,我可以按乡村风味儿炸一下,我还烤了一锅梨馅儿饼哪……」他跑下去了,显然是绞尽脑汁琢磨着再添点儿什么花样儿。
埃勒里咽咽口水。
「噢,对啦,」他说,「能先来点儿咖啡吗?」又补上一句,「跟我一起吃好吗?」
「好吧,我的天!」奥托·施米特答道,「我很愿意……!」
咖啡很新鲜,而且很浓;牛排在平底锅里慢火烤着。埃勒里发现,此刻,沉醉在重又享用到文明世界的美食的愉快中,他的目的感正渐渐溜走。上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在奎南没有时间的感觉,而在「世界尽头百货店」这儿,对时间的意识也清晰不了多少。费了一番努力,他才把闲荡的心收回到此行要办的事情上来。
「上星期天那老头儿给你的那块银币是怎么回事儿,你能跟我说说吗,施米特先生?」
奥托·施米特愣住了,一块炸得松脆焦黄的土豆正要往嘴里送,胡子上还挂着一点鸡蛋渣,眼睛直直地瞪着,然后又眨了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接着,还是把那块土豆送进了嘴里,他慢吞吞地嚼着。
「这么说,你碰到那两个隐士了。好吧,他们是有点儿古怪,不过,自己活也让人活,这是我的座右铭。他们没有打扰任何人,那么我也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他们——」
「施米特先生,」埃勒里温和地说,「奥托,没人想打扰他们,或打扰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我看到他给你的那种银币的事。」
肥胖的小个子店主马上郑重其事地辩解说,对于银币可没有什么法律上的限制。至于金币么,如今情况是有些不同了,他说。在一九三五年——哦,不,一九三四年的时候——在这片你曾经迷路的地方,时间过得真慢哪——那会儿有个家伙,他坐着带橡胶布帘儿的游览车,来这儿收购过金币——
「奥托。」
「——据说他叫哈格迈耶,曾经跟着『黑杰克潘兴』【注】去墨西哥征讨潘科·维拉【注】。后来他在拉雷多开了自己的买卖,不过,赶上大萧条,他的生意垮了——」
「奥托……」
「——他拿退休金作抵押借了点儿钱,想跑到各地去收购老金币。他给我看过他的执照——做金币必须得有执照——」
「奥托!」
店主不再说了,一副心虚的表情。
「奥托,谁也没指控你违法呀。喂,你看看这些。」
埃勒里拿出皮夹子。一张接一张的警察名片掏了出来,奥托·施米特的两眼随之也越张越大。当看到「华盛顿」的字母缩写时,更大得不能再大了。
「哎——呀!你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他身子从桌上探过来,两眼放着光,「这关系到为赢得战争做贡献吧?」
埃勒里把这句问话改动了一下:「我会为战争做贡献吗?」随即真诚地答道,「是的,我会的。」
奥托的身子靠了回去,毫无疑问,他生出了敬畏之情。他决断似地说了声「好吧!」又接着嘟嚷一句「那么,好吧」,便站起来朝他的保险箱走过去——跟他一样矮墩墩的一个保险箱,箱门上还留存着没有完全褪尽颜色的美国国旗和模模糊糊的红白蓝黄色的鹰徽。他拿着一本破旧的账簿回到桌旁。
「你得理解当时我接这儿的时候那种状况,」他带着不诚实的保留说道,「我不知道这个老隐士跟以前这儿的主人之间做了多久的买卖,但他们不是现金交易,不是,先生。那隐士时而会驾着大车过来一趟,带着他们的东西——兽皮啦,羊毛啦,亚麻籽油,蜂蜜和蜂蜡啦——就像这样交易,而以前的店主就允许他们赊购。
「后来赶上了大萧条。后来我来了,但大萧条还没过去呢,没过多长时间我就明白了:我的供货商们,我的批发商们,他们都不想再要那些土特产品了——无论如何,像这样小批量的是不要了。要现金付款,他们说。信用赊购?『没有信用赊购啦,』我这样对那老隐士说,『以后再也不要东西啦。必须付现金。』『要什么?』他问我。那么,我就伸手到兜儿里,我只有那么一块银币,就掏出来给他看了。老人看了看那块银元,然后又看看我,好像我刚给他看的是淫秽照片似的。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他再来的时候是一九三0年的十二月。这儿,这上写着呢,看见啦?一九三0年十二月十二日。隐士。卡尔逊城一八七三年的银元一块。我那会儿对古币知道得不多,现在也一样,不过我估计那一块银币肯定比一美元要值得多,当时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原本我正打算去趟洛杉矶呢,我就提出把这块银币带那儿去,看看能卖多少钱。他同意了,尽管我看得出来他当时心里很矛盾。」
在洛杉矶市中心,奥托带着那块银币去找了各种各样的商人,终于,他以在一九三0年的当时人家给出的最高价——九十美元——把银币卖了。当山里那老人再来「世界尽头百货店」时,他们说妥了:店主留下十八美元作为辛苦费,七十二美元记入老隐士的贷方,用来抵付他的赊购账。
一年当中老人来店里一两次,奥托·施米特把每次的交易都在那个账本上做了记录。有时候那老隐士会带一块那种「CC一八七三」的银元来,有时候则不带,这要根据他账上的情况而定。每次到手一块银币,奥托就稳妥地收起来,等他下一次去洛杉矶的时候,他就在那儿转悠一遭儿,价问多家,选一个最高的卖出银币,给自己留下百分之二十的佣金(让埃勒里惊讶的是,这个数儿正在文学作品经纪人和艺术品商人的佣金额度之间),余下的便记到那位隐士的账上作抵付。
「十三年半了,一直像这样,」小个子店主说,「那老头儿好像有用不完的那种银币——我估摸着,他肯定是个老探矿的,因为太阳晒得太多了,那模样儿有点儿怪,那个年轻的,大概是他的孙子吧。」
「从头一次以来,他给了你多少块那种『CC』银元了?」
「算上上个星期天?哦,我得算算……」奥托算着,用沾湿的手指很快地翻着账簿,把账页都弄皱了。埃勒里烦躁不安地等着。终于,那店主报出来了:「一共十九块。」
埃勒里马上想到,这个数儿有点儿不对劲。这让他很伤脑筋,可又没办法塌实下来。他急切地问施米特老人每次来都买些什么东西。
「哦,岩盐,煤油,钉子之类的。从来不要糖果或葡萄,或什么不实在的小玩意儿。还有种子?那我记不起来了。不过拿了好多的纸。一定是有很多要写的东西。还有,喔,对啦!有一回他还买了一件家具呢。」
「家具!」
奥托·施米特点点头:「那天发生的事情确实挺怪的——那本书,还有其他所有的事情。我还记得呢,格林先生——是布林吧——?」
「是奎因,」埃勒里说,「咱们别扯远了,奥托。你说有一件家具和一本书。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店主查了查那账本:「那是一九三九年八月八日——是战争在欧洲爆发的那一年。那隐士进了门……他自己?是的,奎因先生,就是他一个人。去年之前我从没见过那个年轻的。哦,那老人给了一块银币,拿着他买的东西,本来准备要走了。那本书放在柜台上,他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