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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溃散,让爱与恨都没有了载体。
可是,父亲怎么可能因我而死?又选择那样无助绝望的方式?阿兰为何以此作为临终遗言来交待呢?
我没有再给任何人打电话询问,问谁呢?若想让我知道,十几年前就该知道了,不想让我知道,现在一样免开金口。刚才还想把该感谢的人都约出来吃顿饭,此刻身体已经没有力气。我慢慢的回到蜗居,躺在床上,将那张宣传单页反复看了几遍,沉沉睡去。
一周过后,我渐渐了解了公司业务,适应了公司内刊编辑角色,也渐渐懂得了菲林、出血位、套版之类的设计印刷术语,工作虽然劳累,心情平静了很多。前台小妹好心提醒我:公司老总叶恒永是个脾气古怪的人,要小心。
我倒没感觉他古怪,只是我从未见过他走出过自己的办公室,这样玩命的工作,想必已经以此为家。
下班时间一到,办公室立刻空无一人,魔术速度。都走了,匆忙奔赴自己的家,那里有简单的饭菜和深爱的人等候,这已是至大的幸福。
我将几篇稿件打印完毕,伸了伸僵硬疼痛的腰,听着窗外跨啦跨啦的下起了大雨,伴着闪电,街道暗的早,霓虹灯也提前闪亮了。
我检查了空调和门窗,关掉办公区的灯,看到总经办的门底缝透出一丝光亮。我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我猜他可能已经走了,便拧了一下门把手,吱呀一声推开门。
一个茶杯直直的朝我飞过来,摔到门上,发出刺耳的碎裂的响声。
叶总瞪起眼睛,又抓起桌上的台历扔向呆立的我,一下砸中我的眼角,我痛的无法忍受,掩着脸蹲了下来。他大声骂到:“滚出去!为什么不敲门就随便进来?”
我捂着一只眼睛看着他,也被他触怒了,大声说:“敲门没有人应,只是想帮你关灯……”
话未说完,我被眼前的一幕震惊,无力的跌坐在地上。他坐在巨大的办公台后面,痛苦的低下头,不愿意听我说下去。
他的旁边赫然站立着一条腿。赤裸的,穿着皮鞋。
我爬起来,转身逃离。他在我身后喊:“两分钟后你进来,否则命你立刻辞职。”
我走到饮水机旁边,想要喝点水镇静一下,一口水象块鹅卵石噎在干涸的喉咙里。地上没有血,不是凶杀现场,但无论如何,一条白光光的长腿站在那里都是对我眼球的巨大刺激。
几分钟后,我返回他的办公室,见他伫立在落地窗边,胳膊交叠抱在胸前,他说:“你过来,我不会吃你。”
我向前挪了两步。
他说:“开口吧,尽管问。”我抬起头,看到他宽阔的肩膀,他坚毅的面孔和无限悲伤的眼睛。这是一个怪异的组合,健壮的成人身躯和孩子一样无助的神情。
我说:“我没有什么可问的。”
他说:“如果你现在不问,永远都不要问,你要是敢私下向其他员工打听,我会让你从地球上消失。”
我转身想走,他如此不可一世,又带有强迫意识,跟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他几步走过来,用有力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狠狠一扯,说:“你怎么不问那条腿去哪里了?”
我冷冷的盯着他,问:“那么,请你告诉我,腿藏到哪里了?”
他并没有直面回答我,松开我自顾自的说:“没有人象你这样大胆,敢来敲我的门。必须有秘书通告和引见才能进入这个门,难道你没有听说这个规矩吗?”
我没有作声。他铁青着面孔,额角都是青筋,眼睛里喷出了愤怒的火,象是想要灼伤别人,却先灼伤了自己。他言辞那么剧烈,我的腿不由得在裤管里偷偷发抖。
不是有那样神通广大的老板吗,将胆大妄为的员工毁尸灭迹照样过着逍遥人生。我不动声色的听着,眼睛悄悄搜寻可以自卫的尖锐武器。桌面文具盒里有把直直的钢尺,我锁定目标,手心微微出汗。
他被我的无动于衷激怒,大吼:“你是死人吗?说话!”我只好把姿态放低跟他周旋,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想到贝贝我就必须让自己安全。
我退后一步,说:“秘书下班了,我是个新人,不懂这里的规矩,我将下不为例。”
他忽然放松下来,眼睛刹那间失去了光泽,他退几步,坐到沙发上,随手卷起一本杂志,用力的敲了敲自己的左腿,喃喃的说:“在这里。”然后,他自嘲般的看着我说:“你敢不敢看看接口?椭圆形的,粉红色的,被医生称为美丽的伤口。”
那是义肢。
我心怀歉意的说:“那样逼真,我没料到是……”。“假的”那个词,我不忍说出口,其实那腿已经逼真到象刚刚砍断的真家伙。
他说:“我一向谨慎,明明记得房门被我反锁,不知道你怎么推开的。”他语气平静下来,我也真正的放松了。
我说:“不管怎样,我会守口如瓶的。”
他说:“一起吃个饭。我有话对你说。”说完,把灯一关,不由分说的推我走出房门,他口气温和,笑容自然,已与刚才判若两人。
走出写字楼,我们来到最近的一家餐馆。他走路跟常人无异,只是稍稍慢一点,尚不知情的以为是他稳重沉着的格调。
落座后,他帮我点了罗宋汤和意粉,自己胡乱的点了黑椒牛肉饭,仅是个摆设,他一口也没有吃。
中间接到童义信的电话,他问我工作进展情况又问我是否已经吃饭,得知我正在用餐便讪讪的挂了电话。
叶恒永问:“是家人吗?”
我摇头否定。他说:“你实在是个无趣的人,总不说话,或者你觉得与我吃饭太无趣?”
我的确不知道说什么好,何况他是顶头上司的上司,被人称之为容易发怒的怪人,更要谨言慎行。
他又说:“我准备好了要回答你的一堆问题,比如我是怎样丢失了行走工具,我为什么还可以走的这样自如,比如我的过去和公司成长史。你的沉默如此阴险,似乎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
我喝着红色精致的汤,慢慢的说:“既然说出来你才有安全感,我会做一只忠实的耳朵。”
他说:“那腿是从芝加哥最好的医院定制的仿生义肢,那腿的价格可以买下几个本市最豪华的酒店。”
“嗯。”
“有大量感应器与部分神经相连,可以通过意识发出信号指导肌体进行动作。外面覆盖人工皮肤,下蹲,慢跑不成问题。”
“嗯。”我点点头。过于专业生僻令我无法想像,只能把一切归结为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又说:“你不算太坏。”
“嗯?”我奇怪的看他。
“你从不盯着我的腿,你刻意让眼睛里没有好奇。”
“每个人的隐私都藏在黑暗的角落,而且常常用来交换,我知道了你的,你必然要得到我的,为了天下太平,我宁可不闻不问。”
“难以相信一个小小员工有如此见地。”他称赞我。
“难以相信一个堂堂老总如此容易动怒,克制情绪不是你们的专有本领吗?”被他击中的眼角还在隐隐作痛,我终于借机将他一局。
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与后桌的一个男人相对,那人立刻避开,急急低下头。
片刻我又觉得背上象是粘了两只眼睛,焦灼难受,忍不住回头张望,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人鬼鬼祟祟躲在柱子后面向这边窥探,一闪便消失无影了。
叶恒永不解的看着我。
我说:“不要回头,周围气氛有些奇怪,有人密切注意我们的行踪。”
他不禁笑起来,自信的说:“不会的,即使有也可能是我的贴身保镖。”
我说:“哦?并不贴身,象特工队。”
“难道各个都要戴着黑墨镜,穿着笔挺西装围在主人左右?那是拍电影讲究的排场,现实生活若是那样就十分可笑且不堪一击。”他站起来说:“跟你用餐十分愉快,我们走吧。”
到了门口,他站住,请我先行,原来他也懂得爱护妇孺,尊重女性。可见人在满怀自信的时候总是温文尔雅,伤害他人时必定是在设法掩饰自卑。
待我走到门口,便有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停在我面前,他抢先一步帮我打开车门,说道:“跟司机说清楚地址,他会送你回去,好好管住嘴巴。”
他转身朝公司方向慢慢走去。司机一路上沉默不语。司机与我同为叶恒永打工,但我却从没有见过,可见面试时叶恒永自称公司不大,是故作谦虚罢了。
门口遇到碧月,她头发湿漉漉的,大概刚洗完澡,随我进了屋,问道:“工作到这么晚才回来?”
我合衣倒在床上,浑身骨头都象散了架,回答说:“刚吃完饭。”
她说:“老童跟我要你手机号,我给他了。听他口气好像后悔给你介绍工作了似的。”
我说:“是要抽空感谢他一下,他为什么后悔?”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累?是不是刚赴完鸿门宴?”她起身要走,嘱咐道:“好好休息,别再象个傻子一样把什么委屈都放在心里,知道吗?”
“哎。”我应她一声,笑着关上门。
我没有洗脸,鞋子都没有脱,就进了梦里。整夜都在做关于刊物的梦,总怕自己不够专业出了差错,见了谁都唯唯诺诺,虚心请教,十分疲惫。
电话铃一响,我腾的一下坐起来,迷迷糊糊应答:“您好,恒美公司编辑部。”待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睡在床头而非办公室。
开灯一看闹钟,夜里三点。电话里面悉悉索索的没有人说话。
我挂掉电话倒头继续睡,几分钟后铃声大作,我只好重新接听,依旧是没有人说话,但呼吸声清晰可辨,能感觉到对方心绪不宁。
“喂?喂?”我问两声,没人应答,又听到那边哧哧哧的象在偷笑,笑的莫名其妙。
“明人不说暗语,没事不要无聊,吵得别人不得安宁。”我警告对方。
听得那边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满腹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