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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在我身后,向镜中含笑望我。
镜里人如花。
他是一名寻常书生。他的家在太原城内的一进小院之中。家中除了老母与夫人,只有两个使唤丫头,一名小厮,并一个看门扫地的老奴。
他引着我跨入院门。院子里一株老槐树,浓荫蔽日。又有几棵芭蕉,碧净如洗。一群小鸡在地下啄食。这凡俗人世的景象,我已多久不曾看到过。
“娘,我带紫凤回来了。”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正屋门前禀道。
门开了。我踏入阴凉凉的屋子,竟有怯意。玄色绣花鞋一步步在青石板的方格地上移动。
“妾身拜见老太太。”向着八仙桌旁坐着的老人家,盈盈拜将下去。
“是紫凤姑娘么。近前些,让我看看清楚。”老太太道。
她拎起我的一只手,摸了摸手心手背的皮肤,又似不经意地提起我的裙摆,眼光投向我的脚。
“倒是细皮嫩肉的呢。脚样儿也缠得好。”她自言自语道。
小时听家中女仆谈论人家买妾的种种,怎么也想不到应在我的身上呵。阴暗的大屋中,我忽然变得渺小,孤苦无依。船儿漂浮在大海里,无边无岸,无可泊留。世上只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急迫地想拉住他的手,然而知道那是不可以的。
“只是手怎么这么凉。也罢了。既是如此,带去让你媳妇瞧瞧罢。”
我又站在另一间屋的门前。
终于拉到他的手。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厉害。
屋门轻启。
“娘子,紫凤来了。”他向屋中朗朗说道。
夫人坐在窗扉之下。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家常穿着淡黄衫子,秋香色裙子,薄施脂粉,丰厚的乌发在脑后盘成大髻。
“相公。”夫人站起身来,裣衽为礼。
听到旁人唤他相公,胸中有异样感觉——不,她不是“旁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呀。
或许“旁人”是我才对。2005…1…24 16:12:00举报帖子
“凤儿,还不见过夫人。”
“紫凤见过夫人。”又一次拜下去。
我被轻轻地扶起。
“妹妹休要如此多礼。今后你我共事一夫,姐妹相称便是。”夫人语音轻柔。她的手是温暖的,不似我没有温度。
我静静地望着她。他曾说道:“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
果真的贤惠大度。不仅贤惠大度,她实是个美女呵。她周身洋溢着深深的宁静与安详。岁月静好,人淡如菊。在她的映衬下,我的艳丽便是凄艳。
我从未如此明确地体验到自己的鬼魂身份。
相公是人,夫人是人,老太太是人,丫头小厮老奴,都是人。
而我是鬼。
我安静地崩溃。
我又回到书斋。因为那日老太太说道,他家诗礼传家,虽是妾侍,亦不可不明不白随随便便地进门。家中须得预备预备,选个吉利日子,再摆两桌酒,明公正道地将我娶进门。所以我回到书斋,等待出嫁。
因为已定了婚娶,按规矩成亲之前我与他便不好再见面。
我独自在书斋打发着无聊的日子。
最早的黄道吉日好似是在十二天之后。
我是鬼,无意于人间吉凶。要说凶煞,我自身便已煞到尽。在人类的眼中,还有什么比一只厉鬼更凶更可怕。
然我早已决意努力做人。一张画皮,掩尽百年恩仇。千金小姐,荒坟野鬼,都随流光滔滔而去。我很没出息,只想着做他的妾室,侍侯起居。
能够朝夕相见,便是满足。旁的还有甚可争呢。
但是我不停地想起他的美貌夫人。温暖的手,娴静的眉与眼,在那窗下日光遍洒她全身。她应对我,款款从容,只因她知道自己的稳固。她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却是花非花,雾非雾,人不象人,鬼不象鬼——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呀。那般的游离无定。
我的魂魄在阴阳两界的边缘飘荡。
暗夜中是他给我打开一扇窗,望到人世风景。凡心一点,萌动得野火燎原,不可收拾。
象是泡茶的白菊一般。早已死去的枯干的花,又在水中复活,怒放竟还胜于生时。只因积攒了多少时日萎靡的枯寂呀。浮浮沉沉的花,白中带有诡谲的淡绿。
这便是花非花么。
我饮了一口菊花茶。我已五天没有见到他。
到处都是他的痕迹。这椅子是他坐过的,这茶杯是他用过的。零星琐碎,点点滴滴,是空阶滴到明的滴。我被淹没。一百四十七年的苦候,不及这五天。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当真的,我都觉得自己老了。无端疑心,抚摸画皮的眼角眉梢,可有皱纹?
我穷极无聊。脱下画皮再画一遍罢。过几日我便要出嫁了。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一天呵。要多少灿烂,足够照亮皓首苍颜的回忆?
人皮平铺在窗下的书案上。墨已研好,青紫色的指爪缓缓提笔。
杏眼桃腮,点绛唇。
忽然兴起莫名的疑惧,如远处的雷声隆隆传来。
我没有可害怕的东西。这定是他心中的恐惧。
他怎么了?
这几日他一直是春风得意的呀。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多骄傲。男人的虚荣是能够拥有专属自己的美丽女人,垄断她们的绝世容颜,可以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哦,这女人是我的。”穿越同性艳羡的眼光。
可是他怎么了?他的疑惧象是黑夜河水中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游来。
我集中精神,闭上双目,用力去感知他的心念。
眼前的黑暗中,渐渐现出模糊的只言片语,扭曲闪烁的字的片断。怎会。是么。道士。妖气缠身。性命不保。是真的么。道士。死到临头。丽人。魑魅。不可能。不可能。文字的残肢碎片跳荡交叠,纠结成一团。那条水蛇蟠作一堆,鳞片映闪诡异光芒。
我不懂。难道是有人对他说了什么?什么道士?难道是,有人从中多言,泄露我的秘密?
我深深吸气,尽力沉淀他的心思。纷乱如麻。
只觉那种感觉愈来愈强,愈来愈强,仿佛怪兽步步逼近,喷着咻咻的鼻息。
有大恐惧从天而降,覆盖了我。
到底这是怎么了?
突然之间,恐惧拉至满弦,忍到无可再忍,我爆发出尖厉叫声。
蓦然睁眼。
窗外。墙头上。他。
他在那儿,他看到了我。
——不穿画皮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消失的。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看见我时的脸。
天崩地裂。
我怔怔地站在那儿。已不会思考任何事情。
拿起桌上一面小菱花镜,刚刚移至脸前,镜子啪地一声,裂作千万碎片,跌满一地。
满地锋利的光屑。不堪重拾。
我慢慢蹲下来,摸索着地上的碎片,满满的两把,用力紧握。
彻骨的疼痛。可我枯干的双手并无一滴鲜血流出。
画皮静静地摊在案上。我抱着头蹲在满地镜子的碎屑之间。
水月镜花。镜子碎了,不会再有花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我突然站起,匆匆忙忙,披上画皮。
狂烈的思念不可忍耐。不管怎样,我要再看他一眼。
我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狂奔过黄昏的街市。路人纷纷侧目。
我要再看他一眼呀——我的亲人,我的仇人,第一的,唯一的。人世繁华在我眼前颠倒晃动,红男绿女,全都不顾,我只要再看他一眼。我守侯了他三生三世的爱与恨,才结成这一段夙世的孽缘。
我奔向他的家。
天已全黑。仍是那样安静的人家院落。静到没有一丝声息。
赫然看到,他的屋门正上方,悬着一柄拂尘。
我听到有谁在笑,笑得很难听,比哭还要惨厉。
好半天才发现,原来是我自己在笑。
相公,那道士给了你一柄拂尘来驱鬼么。
我在院子里痴痴地转来转去。我眼中放出火焰,看清黑暗中的一切。我看到他和母亲与夫人一同躲在屋中,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走近那间屋子。拂尘放出金光,微有些刺目。
他突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你放过我吧。”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仰天而笑。
相公,我来,只是想侍侯你,洗衣烧饭,磨墨添香。
求求你大仙,不要过来。放过我吧。
他俊秀的容颜因恐惧而扭曲,声音也已嘶哑。
他叫我大仙,他要我放过他。
我心爱的男人,我托以终身的夫,跪在地上向我磕头,额头破了,一块暗红的血渍。
我是一生都会待你好的人。你放心。
你是我的凤儿,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儿。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那样软弱地爱着他。只要他一句话,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他是我终身的倚靠,而他在拼命地对我磕头,求我不要靠近他。
这人世与我,早无任何牵连。只有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然而我却不是他的亲人。
他的亲人都在他身畔。一致抵挡着恶鬼。
“大仙,求你放过我相公。我们全家感激你一生一世。”夫人也跪下来。我望着她。
她才是他的亲人。结发百年的妻。共患难。
患难是我。
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害了我的性命。他挖去了我的心。
阎王老爷,那张伦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