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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慢慢地睁开双眼。
窗纸上正闪动着第一线晨光。
他伸直盘着的双腿,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门边,拿起了墙角的大笤帚。
该干他十几年来每天都得干的活儿了。
他打开门,一团清凉的晨雾扑面涌来。他不禁打了个激棱,深深吸了口气,拖着笤帚,走进晨雾里。
雾很浓。
寺院中那一棵棵粗大的白皮松在雾中影影绰绰地伸展着它们茂密的技权。
阿丑觉得,自己似乎一直生活在一片淡淡的雾气之中,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很模糊,很不真实。”
他不禁下意识地握紧了笤帚,似乎只要一松手,它也会消散进这片浓雾之中。
他开始扫地。
他喜欢干活。比起练功来,他更喜欢干活。因为干活时,他才能感到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什么也不用想的执役僧。
有时候,他甚至有些恨师父。
如果不是师父,他绝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就可以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和尚,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一些自己从来没见过的,比浓雾中依稀的树木更模糊的人影而痛苦。
但他毕竟已经知道了,所以他必须要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他在一株松树边停了下来,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扫完了半个院子。
晨雾渐渐消散开来。
寺里响起第一声钟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
阿丑扫完地,拖着笤帚走向厨房时,忽然想起自己已有两天没有头痛了。
看来,上官仪没有骗他。那种内功他虽然只练了五天,就已经产生了好的效果了。
但上官仪为什么说芙蓉姑娘不是血鸳鸯令的人呢?
他该相信上官仪吗?
还有五天,他才能见到师父。
他想快一点见到师父,可又不知道见了师父后该如何问这个问题。
从厨房里挑着担大水桶出来时,晨雾已经散尽。
可他心里的迷雾更浓了。
*** *** ***
九峰禅师猛地自禅床上坐了起来。
他抬起右手,张开五指紧紧捏住自己两侧的太阳穴。
他的心“砰砰”地跳动着;太阳穴后的血管也在突突乱跳。
他的右手颤抖起来,指甲已陷进皮肉中。
这已是他第五次被恶梦惊醒。
近一个月来,几乎每天夜里,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地沉进同一个梦中,并被这同一个梦中相同的情景惊醒。
他大口喘着气,终于感觉到自太阳穴传来的剧烈的疼痛。
然后他的心跳渐渐平静,呼吸也渐渐平稳。
他走到墙角,跪在地上,将整个头都塞进一只盛满清凉的井水的木桶里。
好半天,他才站起身,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凉的乳白色的晨雾立刻挤了进来,迅速包围了他。
他慢慢扯开了僧袍的前襟,将胸膛赤裸裸地袒露在清凉的雾气中。
他怔怔地盯着晨雾里各种各样模糊的影子,直觉得眼圈四周有一种被灼烧后的疼痛。
他知道现在自己的目光一定是阴沉而炽热的,于是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终于,寺里响起了第一声梵钟。
钟声悠远,宁静。像一缕清冽的山泉流过他的心间,流过他炽热的大脑。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一如这悠远、宁静的钟声。
*** *** ***
于西阁“啪”地一声将一卷《黄帝内经》丢在桌上,仰靠着椅背,伸展双臂,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通宵未眠,他实在是累坏了。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从未在医书上下过这样的苦功。
他看着桌上散乱堆放着的《伤寒论》、《千金方》、《内经》等等数十卷医学典籍,摇着头,自嘲地苦着笑。
他很清楚,自己这几天的苦读根本不起一点作用。自己的医术早已定形,绝不可能再有一点点提高。
这已是他七年来第八次下决心痛下一番苦功。以期能靠自己的真本领保住太医院第一号人物这把椅子了。但现在他已知道,这次仍然会与前七次一样,不了了之。
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医学上实在谈不上有天分。除了年少时死记硬背下来的那些知识外,他的脑子里竟已容不下一点新的东西。
一个通宵,他强逼着自己将《内经》通读了两遍。可刚一丢开书,他已想不起自己到底读了些什么,更谈不上会有什么体会了。
“唉!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于西阁长叹一声,走到窗前,看窗外浓得化不开的晨雾。
看见小王抱回的那只受伤的鸽子,他就明白了卜凡的药方没有及时赶到的原因了。
他知道卜凡绝不会不帮他。但近几年来,每一次需要卜凡的帮助时,他的心里总会感到非常地难受。
他每每痛恨自己年轻时的懒散,因为教他医术的师父与教卜凡的,本是同一个人。
只要一想起几年前的那次毛遂自荐,他就会很后悔。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当时为什么像鬼迷了心窍似地想往太医院里钻。
已经跨出了那一步,而且一直走到了现在,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他实在不清楚自己以后还会遇上什么更令自己难堪的事,就像现在凭窗而立时,无法透过浓浓的晨雾看清庭院里他本应十分熟悉的假山树木一样。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 *** ***
卜凡刚醒,便吃了一惊。
因为他想起自己昨夜竟然真的做了一个梦。
一个上官仪特别提醒过他有可能会做的梦。
他竭力回想梦中的情形,终于能肯定自己并没有说半个不该说的字。
这种梦虽说并不可怕,但他已不愿再做第二次。
然后他又想起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
什么是江湖?
江湖到底在哪里?
江湖是指一群特别的人,还是这群人所做的特定的事,还是指维系在这群人和事之间的一种特别的环境?
卜凡不明白,也不太可能想得清楚。
但经过最近的几件事,他忽然感到江湖并不是他所能想到的那几种样子。
到底什么才是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只有在江湖中的人,才会身不由己吗?或者所有感到身不由己的人,实际已经在江湖?
——我自己呢?
——我在江湖吗?
卜凡半仰着头,听着晨雾中传来的清脆婉转的鸟鸣声,脸上挂着淡淡的、略显迷茫的微笑。
*** *** ***
四月初四。
虽说只在禁军里当了几天校尉,上官仪已明白了为什么皇帝会经常性地将禁军和边关的镇守军对调了。
禁军的生活实在是太轻松了。
一支再强悍的军队,如果让他们在京城呆上一年,绝对会变成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
三天来,上官仪总共参加过两次操练。两次操练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时辰。
在这一个时辰里,至少有一半时间是用在将军士们松散的队形排成勉强过得去的方阵上了。
今天下午,从教场回来的路上,上官仪正与几个新结识的校尉、游击商议晚上去什么地方喝酒时,突然看见杨思古正向他们走过来。
杨思古的出现,意味着洪虓的行动已经加快了。
杨思古一直走到孙游击面前,笑眯眯地道:“今晚兄弟请客,还请诸位老兄赏脸。”
有人愿意请客,对军官们来说总是一件好事,当然不会有人不“赏脸”。于是大家都笑呵呵地直点头,有两三名校尉还很快就摆出一幅与杨思古一见如故的样子来。
上官仪心里顿生警觉。
杨思古此举绝非仅仅是“请客”这样简单。
他想干什么呢?
孙游击看着杨思古和几名军官渐渐走远的有说有笑的背影,对上官仪道:“上官兄弟,俺没说错吧?”
上官仪怔住。他一时想不起孙游击曾说过什么话。
孙游击道:“俺那天就说,现在的人比俺们那时候聪明多了。这个杨校尉今晚一顿酒,比在战场上杀上两个来回还要管用得多。”
上官仪笑道:“看样子,兄弟我以后也得学着点了。”
孙游击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了几句闲话,回自己的营房去了。
上官仪背着手,低着头,在一排低矮的营房前慢悠悠地来回踱着,一幅闲极无聊的样子。
他的脑子却一刻也没闲下来。
踱到第二个来回时,他已经猜到了杨思古到底有什么意图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请客这个主意是洪虓想出来的。他们是想借此机会查一查他是否也设法混进了禁军,或是已在禁军中安插了耳目。
凭洪虓的精明,一定能想到只有禁军里的某个人,才会在李至成为禁军校尉的第一天,就将他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
上官仪还能肯定,洪虓首先怀疑的人就是佟武,因为那天晚上是佟武设的酒宴。但他并不太替佟武担心。杨思古一定会证实李至的死和佟武没有关系。
现在惟一的难题是他必须尽快为自己找出一个有据可查的家世来,而且这个家世必然是从野王旗总舵里的秘密资料里查不到的。
可以想像,他逃出总舵之后,洪虓做的第一件事铁定是打开他密室中的那只暗柜,将柜子里所有的资料都翻了个遍了。
洪虓绝不会想到,那只柜子里的东西不能给他太多的帮助,因为更绝密的情况根本不在那里面。
真正有用的东西,一直存放在上官仪的脑子里。在上官仪接任旗主之前,它们全都存放在野王旗老主人的脑子里。
上官仪成为旗主后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自己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