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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古典历史小说《勋鲁达美》
藏历土鼠年六月,桑佩马帮在翻越可鲁可山时,意外地遇上了一场暑天罕见的大雪降下,马帮一般很会辨别天气,但高海拔山区的气候常常有意想不到的例外,早上出发时还那么风和日丽,中午就变得乌云沉沉,还不到一顿茶的工夫漫天的雪花就飘落起来了,这对远征的商队来说真是不幸,在高山碰上这样的大风雪,骡马行走起来就困难多了,为了让骡马有充足的精力和热能,顺利翻过山,驮脚娃们忍着寒冷忙给它们添食精料,特别给头骡和二骡加了盐和酥油。大家先还能辨清山道,后来就只有凭感觉爬了,终于到达山顶,聪本、坚赞他们绕山顶的嘛呢堆撒着风马旗,高呼着“啦嗦罗”跑了几圈,商队就赶忙下山。雪又越下越小了,风却开始呼啦啦地猛刮起来,下山的路很陡,有些地段的路又被雪花掩盖了,嘶嘶呜呜的狂风就像力图要把整个商队都撕碎卷走一样不停地吹着,骡马比人走起来困难,惊惊颤颤地迈着步子,爱打屁的骡子又开始噼噼卟卟地放起响屁来。刚才雪花是从天上来,这会儿风把雪花又从地上卷起吹打在人和骡马身上、脸上,眼睛都睁不开,头骡和二骡不肯再走,这样整个骡马队伍都停滞了,坚赞和几个壮健的年轻人走在头里,用绸布或毛呢把它们的眼睛蒙住,牵着、护着,一步步试着向山下走去。一路上大家小心再小心,还是有一匹骡子带着驮子滑落,摔下了山谷,可鲁可山地带,山峰频叠,山谷纵横交错,翻过主峰的马帮队伍不断地下陡坡,再下坡,再下,走过几个沟谷,眼前又是片开阔的峡谷地,这里的天空却是阳光灿灿的,树木绿油油,山坡上那成片成片的开满了紫红色铜钱大小的野蔷薇花湿漉漉的挂着水珠,远处山坳里的寺庙金顶闪耀着光亮,峡谷坝上有麦地,有白石砌筑的黑屋檐、黑窗框加白色图案的房舍,看得出这片峡谷和村寨刚经过了一番雨露的滋润,现在是雨后艳阳天了,马帮们终于松了口气,离村子越近,就越能清楚地听见房舍里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敲击声,人和骡马的心情都十分舒坦起来,这个美丽的谷地充满了祥和,东边有座吉祥的山叫拉格洛日山,就是“佛剑山”,山形如一尊手拿宝剑的佛指着这方土地,据说佛所指向的这片谷地是他赋予了智慧和灵气,所以这里形成的两个村寨里世代出巧手的手工艺人,南村是以制铜铁器为主,北村以制银器为主,南村的铁匠手工艺者地位不及北村的,富足也赶不上金银手艺人家。在这里商队可以换到如意的铜铁器和金银首饰等,还有精致漂亮的镶银藏刀,这里也是个安营休整的好地方。
大队人马在村外驻扎下来,只有少部分的驮脚娃跟聪本一起住在一户长期跟马帮有交道的头人莫巴家,他家已经准备好了马帮需要的草料,院墙上挂满了已经晒干的草辫捆,这里虽然气候温和,但马帮为了赶路,一般还是不多耽搁的,所以,这也就形成了习惯,马帮住的人家每年都会在合适的时间里帮马帮把本地的农产品和手工艺品等收集起来,等马帮一来,就帮村里人交换茶叶、盐等生活用品,他们在中间抽成,这使每年都要接待桑佩马帮的头人家变得既像客栈又像商品交换所了。头人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安分地在家帮父母管理农务并从母亲家继承了打造银器的手工艺技术,他的未婚妻家是世代做金银首饰工艺的。他是这家最忙碌的,也是最说得起话的,但对三弟的放纵他也没有办法,曾经想把弟弟教训得本分些,对老三动过一次手,老三却记恨哥哥,从那以后就不愿跟老大讲话了,另一个弟弟很小时就入寺为僧了。什么都不愿做的老三也坚决不当僧人,在家里又游手好闲,所以长到十六岁时就不想待在家里了,经常离开家,离开村寨。
这些天,老三正在家中,他不是家里的常住者,对家里到来的客人并不像父母和兄长那样热情周到,进出的人仿佛都与他无关似的。他好像喜欢坐在暗处,静静地喝着小土罐里酥油糌粑掺和一起熬了又熬打了又打的浓酽上等“格鲁”茶,看着和他几乎同龄的坚赞等小伙子,他也只是“阿罗! ”地回一句招呼,就不说什么了。本来房屋的窗户就很狭小,此时又是黄昏时分,坚赞他们想看清他的面部都只能看个模糊,但坚赞和聪本等人却感到坐在暗处的这个人双眼贼亮地老是在他们身上转,特别是聪本腰缠的那个漂亮气派的红皮镶花的牛皮腰袋很是吸引他的样子,因为是主人的儿子,加上他不跟他们搭话,所以他们也没太在意他奇怪的眼光。
当马帮们在他旁边坐下准备喝茶时,他却站起来向外走去,刚到门口,正碰上从外面抱着几根柴进来的父亲,他边走边说:
“阿爸,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在家里你就是坐不住,就像家里的卡垫上长着刺一样! ”父亲不悦地说。
他没理会父亲走下了楼,但在楼下却传来他母亲的责备声:“你都这样大了,还不懂事,回家了也不帮你阿哥做点家里的事,你看他为这个家什么都在做,你……”
“我回来又不会白吃你们的,你别嫌我好不好? 以后反正这个家是阿哥当家,我也不稀奇。”
“塔洛,你自己野惯了,在家待不到两天就心慌! ”他母亲生气地抬高了声音生气地说,“你想去哪里就去吧,不要说那么难听的话。”
见母亲很生气,他忙说:“阿妈,你看你,又不高兴了,我这是随便开开玩笑,你又当真了,我听话不就是了吗? ”
“算啦,你的魂是丢在了外面,请几千个喇嘛来念经收魂都收不回来啦,我们的话你就更不会听了。”
“呀呀( 是的是的,好啊好)!好吧,那我这就去看看阿哥在忙什么,看能不能帮他做些什么。”
听他这么说他母亲才没说什么,让他出去了。坚赞这时正在窗户旁的水柜处舀着大铜缸里的水,刚好看见步履匆匆的塔洛向户外左方的小路走去,他转头看见窗户里的坚赞在看他,愣了下神便忙转开了头。坚赞这才第一次看清他,个头中上,体魄很壮,皮肤晒得很黑,宽额头,鼻梁高,眼睛圆而鼓,眼神凶巴巴的。
塔洛的父亲坐下来抱歉地说:“他回来了总是把家里弄得很热闹,小时候很可爱,大家都宠着他,惯坏了,现在常常不在家。”
“喔,我是说都有几年没看见过他了,都长成大人了,看起来很棒! ”聪本说。
“他喜欢在外闯,他说他跟几个伙伴一起在做生意,他对父母却是很孝顺的,每次回来他都要给我们带许多东西或礼物! ”老人还是夸奖地说。
可以看出他们责备儿子并不是因为他不干活,而是希望他多跟家人在一起待着,这是个幸福的家庭,家境殷实,父母和兄长都很勤劳,塔洛虽然长期在外面游历闲荡,有时也给家里带回一些财物孝敬孝敬双亲,这样无牵挂的日子确实够洒脱的。
坚赞说了句:“他真是幸福。”他停了下又道:“我觉得他好像不喜欢我们。”
他父亲说:“不不,他对生人都是这样,如果和他熟了,他会热情得不得了,他和他的哥哥性格正相反。好啦,不说他了,说说你们吧,这一路一定很辛苦了。”
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着一路的见闻和这次马帮主要要交换的银器、农产品等事宜。主人家和桑佩马帮这样友好合作的关系已经有很多年,大家都很讲信誉和情谊,没有那么多明细账可算,相互都不亏损对方,大处过得去就行了。
因为这次遇上可鲁可山下大雪,骡马和人都很疲累,所以在这里多滞留了一天,塔洛有时回来晃一下,就消失了,对马帮娃若即若离的,当聪本他们要出发前的那一天晚上,他好像也很兴奋和忙碌起来,晚上他要走时,他母亲和他在楼上的经堂里发生了争执,原来他母亲无意间听见他和他的一个伙伴的悄悄的对话,发现儿子行为怪异的目的,她把儿子叫到经堂让他对菩萨发誓赌咒不去做那事,把儿子教训了一阵,直到他勉强答应母亲,勉强在菩萨像前赌了咒。但是他离开母亲时最后却说了句:“要是我的人今年饿了肚子,我就把他们统统带到家里来吃,我家一年的粮食够他们吃多久,你和阿爸都好好算算吧。”
塔洛急急忙忙地离开家,不知上哪儿去了。
马帮出发的早上,莫巴头人家的人和以往一样,帮助他们装货上驮,热情周到地为他们提供一切他们能给予的帮助。但这次,塔洛的母亲却显得很不安的样子,一再对聪本说着挽留的话,说天阴沉沉的,看样子要下雨,不如再多休息两天。聪本谢过对他们如此关心周到、盛情的老人家,马帮队伍按计划出发了,不到中午,天空果然下起了雨。
穿过美丽的七色沟,马帮进入了半边峰峡谷,谷两边有葱茏的松树林,山上和山下都很奇异地立着些挺拔而直指天宇的铁青色的如指掌一样的巨石,但这些冲天的巨石都很奇特地如刀斜削掉了顶巅,所以人们称此为“半边峰”,据说那些指天的石峰是格萨尔要去降妖伏魔前拭箭时劈断了的,人们对这种说法是深信不疑的。
今天天气阴沉,雨丝不断,沟谷更显得神秘奇谲,景色更加奇异了,但这儿却是个不安全之地,因为这里是康南和康北的三个土司领地的交界处,处于无人管的地界,所以有时这里就成了土匪和强盗出没的地方,如果没有足够的胆量、机智和强于与盗匪的武装力量,是不敢贸然经过这里的。
经常路过此处的桑佩马帮从未在此遭遇过劫掠,出没于此的小股土匪遇上个个腰挎宝刀,身背弓箭和枪,精神抖擞、队伍庞大的桑佩马帮,即使是对他们骡马背上驮着的丰盈的货物垂涎三尺,他们不但不抢,反而还要打着呼哨,跟他们挥手打招呼致意问好,大家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