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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喝过早茶,就用一把半圆的牛角骨梳子把头发梳了一遍,然后戴上羊皮帽,拿起小巧的“廓洛”( 小转经筒) 和已经被她的手指捻搓得不太圆的褐色檀香木佛珠,关上门又出去了。三十多年来,她不需劳作,不需放牧牛羊,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因为她富有,因为她曾有过的地位,都不会使她饿肚子,即使她财宝用尽,她曾经的地位和广施财物于寺庙、农奴的善举也足以使她饱暖无忧,寺僧、富人或农奴对她十分敬重,所以常常会有人给她送来酥油、粮食、茶叶、奶酪和牛肉什么的,就是木柴和牛粪饼也有人送来,常常转经回来,门旁就堆放着不知谁送的东西,院里会有人把背来的干牛粪饼整齐地垒得像小塔一样。
她得到这些也不是白拿,因为她施舍出去的财物绰绰有余地供养她几世。在草原上,年长的人都称她“甲波”,但年轻的都不这样称呼了,背地里都称她叫“古偌乖肯”,意为“转经者”。确实,在人们的心目里,从没见她去做别的事,除了布施寺庙和穷人,她永远都在转经,常见她日出而行,日落而归,无论刮风或下雨,一成不变,对佛的虔诚忠信超过所有的人,雪后的天空蓝得晶亮莹澈,空气像水晶一样透亮无比,遥远天边的雪峰银白耀眼,拉日嘎神山顶也披上了积雪。太阳暖暖地照在大地上,昨日铺起的浅浅积雪很快就融化在灿烂的阳光里,枯黄的草地在阳光下也晶亮亮的。她摇着经筒,沿着结有冰凌的若沃曲河岸走远了。她的獒犬紧紧跟随在后。
当温暖的季节来临时,成群结队的黑颈鹤和一些天鹅就会迁徙降临,栖息在布隆德那片水流如织的草滩和碧翠的勒乌措湖边,这儿有成群成群的草鱼做它们的美餐,每年暮春至初秋这些美丽的黑颈鹤都幸福地生活在这儿,寺僧、牧人们会给它们食物,那个虔诚转经的老妇更是频频光顾,今天她又来到湖边,走进鹤群中。
她的洛洛也习惯于主人一进入这里就不让它走近鸟群,它总是听话地远远蹲着,从不擅自深入到鹤鸟和天鹅、大雁的世界里来。
老妇的到来没有使鹤群惊慌,这些看起来好像已经跟她很熟悉的黑颈鹤围住了她。头戴小红帽、黑色的颀长脖颈像围着黑围巾似的、雅致得体、漂亮又自信的鹤群似乎很喜欢接近乐于与它们相处的人。每年这时候,老妇都会开心地露出笑容,那张忧郁而沧桑的面庞漾满了喜悦,她把转经筒和念珠装进衣襟,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口袋,一边拿出里边为鹤群准备好的几砣糌粑开始喂它们,一边欣赏着。今天又有两对黑颈鹤在进行浪漫美丽的求婚仪式,雄鹤围着雌鹤舞蹈着歌咏着,歌声和舞蹈表达的爱意还是把高傲的雌鹤打动了,也随着雄鹤歌舞起来,最后双双比翼齐飞,到草丛和灌木丛里建婚房、繁衍后代去了。老妇对这些鹤鸟的习性早已熟知,她知道它们在这里成婚、产卵,夫妻恩爱,平等友爱,轮流在巢里孵卵或出外为孵巢者寻找食物,当雏鹤破壳后,夫妻共同悉心喂养,耐心领着自己的孩子练习飞翔、在水里觅食,秋天就带着已经能够飞行的幼鹤飞往南方。
这些体态轻盈、优雅姣美、矜持高贵的生灵,总是那么自豪和自好。无论在水流边伫立,在湖水里悠游,或在岸边栖息,或是钻在绿草丛里,或是到人的面前享受相处的乐趣,它们的美丽和纯洁真是无处不在。身上除了头、颈、脚和尾羽是黑色的,其他的羽毛全是雪白的,红宝石般的双眼左顾右盼地盯视着慈蔼的老妇,友好地“喔呕喔呕”地鸣着,像是跟老朋友说着什么,被鹤鸟围绕着的老妇也跟它们说着话:
“啊呀呀,你又来了,最谗! 还是让你身后的伙伴来吃吧。”
她摊着手掌,把食物放在手心里,让它们一一啄食。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老妇欣悦的脸上,多年的风雨兼程转经路并没有剥蚀掉她身上固有的气度,虽然面庞上刻着沧桑的皱纹,双眼却依然秀美,身段高挑,只微微有些佝偻,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衰老并没有完全抹去她年轻时的姿容,看得出她年轻时绝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此时站在鹤群里,气度高贵的她看上去就像仙鹤王后,精神烁烁,经长年风吹日晒已变得红黑的面庞充满了慈爱、温情,充满了爱意,喂完糌粑,她拍拍手掌说:
“没啦,明天再给你们带来,今天的吃完了。”
她满足地看着黑颈鹤一一离去,又自言自语地说,“明天? 明年? 明年你们还能看至到我吗? 明年……”说完她深深地叹口气,收回目光,从衣襟里取出转经筒,捻着珠子,无声地诵起六字经文,沿湖岸转起经来。老人稳健地踏在草地上一步步行进着,明丽的阳光把她的身影投在碧绿的草滩上,湖水里,她气质高贵,矜持而倨傲,多年来的孤独、沉默寡言和她眼里深刻印现的悲哀忧郁使她看起来更加神秘、倨傲。草原上的人们对她的说法很多,虽然都知道她是曾经辉煌过的土司的女儿,但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结婚,不成家,她像一团谜一样让人难以琢磨。所有的这一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后半生盛载的深深苦痛是来自她心灵深处,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要忍受达苦痛的折磨,这种灵魂深处沉沉绵绵的痛苦煎熬只有通过苦苦漫漫的转经来求得慰藉,只有独处,让悲哀的灵魂每日面对坦荡的大山大川,面对白云蓝天,才能得到一些抚慰,在有生之年,她除了要向佛忏悔,求得神佛的宽恕,得到来生的解脱,她就再没有别的企求了,这是她生存的惟一期盼。
转完勒乌措湖,在牧人帐里喝过茶,下午又到郎泽寺,绕寺院转了三圈才披着西斜的阳光回家。夕阳渐渐西沉,火烧云蒸腾在天边,红红烈烈壮观奇异如火海,雪山草原、房舍和水流都笼罩在红色的光晕中,老妇人站在草坡上,正好看见浓烈的红霞映衬着那幢宏伟的大楼废墟,望着霞光里高高矗立的厚重坚实的残垣断壁,厚厚的墙体虽然显得颓败残缺,几十年风雨剥蚀的痕迹随处可见,但高拔的几面主体墙却依然壮伟地雄峙云霄,霞光里,这座废墟传达着一种慑人的魅力,仿佛在向后人讲述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她目光呆滞地凝视了很久,很久,突然自语地说了句:
“那场火! 多像那场大火啊! ”
直到那片轰轰烈烈的云霞变成了淡红、深紫,她才慢慢地离去,走下了坡。
她的房屋就紧靠在那幢废墟大楼后,她并没有径直回家去,而是绕到废墟残破的大门前,站在过去是那么赫赫高大、曾挂满五色经幡、显示着家族无限显赫但现在已经颓旧破败的经幡塔前,仰望着高高的废墟好一阵子后,又伸手轻轻抚摩着大门前还依然牢固安置着的青灰色雕花拴马石柱和雕花卷边的下马石,仅凭这些就足以证明,过去这个家族是怎样的显赫过,荣耀过。现在这颓旧苍凉的门前平坝成了孩子们经常嬉戏游玩的地方,不远处曾经被那大火炽烤而衰的古老白杨树,多年后依然恢复了它们曾经有过的强壮身姿。那片红烈如炽的晚霞像对老妇施了魔咒,让她沉重的心缱绻激荡起来,她无法自持地又来凭吊废墟,她怕追忆过去,往事却总是因为一些偶然的原因让她禁不住跌进沉沉的深渊,久久难以自拔……
她最后就是站在门前这座高大的为家族祈祥招福的经幡塔前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化为乌有。那时她还那么年轻,虚岁刚满三十就经历了那场空前的劫难,那场冲天烈火是午后燃起的,整整烧了三天,三个夜晚,又一天一夜,那天早晨当初升的霞光透过烟雾层照射在大地上,她就是呆立在这儿的,吃惊地瞪着一双美丽却空洞疲乏的双眼,久久凝望着楼宅里未灭的余火和浓浓升腾的烟雾,她想哭、想喊,喉咙却痛苦地哽咽着,心沉如冰石,脑海像被掏空了一样只有麻木、虚空……
“终于找到你了! 我真紧张,怕你出事,到处找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走吧,这楼都烧空了,我们走吧。”
爱她的那个男人终于气喘吁吁地找到了她,那时她空虚疲惫的躯体倚在烟火熏黄的经幡塔前,只莫名地轻声道了句:
“空了? ”
“是的,全都烧空了! ”他无限感慨地抬头看看大楼,又关爱地用双手扶住她的肩。
她凄寂而无神地应了声:“哦,全空了……”
他却兴奋地拥住她,安慰道:“别难过了,这楼是空了,什么也没有了,但我们仍然富有。这楼应该消失了,它太古老,里面藏着太多的往事,太多的恩怨,住进去也不舒服,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推开他的手,困惑地问:“重新开始? 开始什么? ”
他像立了大功似的得意地说:“告诉你吧,就像有神在指点我,很早我就在做着我们俩重新开始生活的准备,你跟我来吧,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说完就拉着她的手向宅楼后不远处那个独立的土石墙平房走去。
这个不是仓库的仓库本来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父亲之前的土司修来做草原孩子们习藏文上课的教室,后来,在她父亲的时代里不知什么原因就废弃不用了,只用来作为堆放那些没什么用处又舍不得丢弃的杂物的地方,也没人住守,这样就一直锁着,时间一长就被大楼里的人遗忘了,那场大火对这儿也没有造成任何威胁。
他从怀里取出一串钥匙,打开铜锁,推开了门。里面到处是灰尘,学生上课的矮几桌都七歪八倒的,他熟悉地推开一张倒放着的条桌,蹲下迅速取开几块地板,弯腰从地板下的黑洞中用力提出几只皮口袋,几个木盒,他把它们一一摆放在她跟前,又一一打开。玛瑙、红珊瑚、九眼珠、松耳石,金玉银、首饰,各色珠宝光艳纷呈地展现在她眼前。一直沉闷的她终于清醒了一些,她吃惊地看着这一大堆珠宝,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
“哪来的? ”
“是你的,你们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