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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闹留下的坏种,她说。我被她一语噎住,如同吞下了一块热黏糕。她跟他不一
样,我说,她善良,她温柔,她的心是好的,血是红的,还有人味,她是我姐姐。
她很快就会没有人味的,她身上有狗腥气,她是西门闹与一条母狗交配出来的狗
杂种,每逢阴雨天气就散发狗腥味。互助咬牙切齿地说。我调转红缨枪想捅了她,
革命时期,民办枪毙,夹山人民公社已经把杀人的权力下放到村了,麻湾村一天
一夜就杀了三十三人,老的八十八岁,小的十三岁,有的用棍棒打死,有的用铡
刀铡成两截。我举起红缨枪,对准她的胸膛,她挺起胸膛,往前送:戳吧,你有
种就戳死我吧!我早就活够了,我活得够够的了。说着,眼泪就从她好看的眼睛
里滚了出来。这有点莫名其妙,这有点难以捉摸,这个互助,从小跟我一起长大,
小时候我们都光着屁股在沙土堆上玩耍,她突然对我双腿问的小鸡鸡发生了兴趣,
回去哭着跟她娘吴秋香要小鸡鸡,为什么解放有我没有,吴秋香站在杏树下大骂
:解放你这个小流氓,再敢欺负互助,小心我把你那鸡芭给你剪了去!往事历历
在目,但一转眼这互助就变得比河里的鳖湾还要深不可测。我转身逃跑,女人的
泪,我受不了。女人一哭我的鼻子就酸了。女人一哭我就晕了。这软弱的脾性害
了我一辈子。我说:西门金龙把红漆倒在我爹眼里了,我要去找俺姐救俺爹的眼
……活该,你们一家,狗咬狗吧……她恶狠狠的话,在很远处响着。我可算摆脱
了这个互助,我有几分恨她,有几分怕她,有几分恋她,尽管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但她毕竟告诉了我我姐姐在何处。
小学校在村子西头,靠着围子墙,单独的一个大院子,院墙是用坟砖砌的,
有许多死人的魂附在墙上,夜里就出来游荡。墙外有大片黑松林,黑松林里有夜
猫子,叫声凄厉,令人胆寒。这片树林子,没被砍掉当了炼钢铁的燃料真是奇迹。
完全是因为这林子中有一棵古柏,砍一斧,哗哗地流出血来。树流血,谁见过?
就像互助的头发,一剪就冒血。看起来凡是能够保存下来的东西,都有几分不寻
常。
我果然在小学校的办公室里找到了我姐姐。我姐姐并没有与马良才谈恋爱,
而是为他包扎伤口。马良才的头不知被什么人打破了,我姐姐把他的头用绷带横
缠竖绑,只留着一只眼睛看路,两个鼻孔出气,一只嘴巴说话、喝水、吃东西。
他的样子很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被共产党的士兵打残了的国民党士兵。她的样
子很像一个护士,面部没有表情,仿佛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雕成。窗户上的玻璃
全部被打破,碎玻璃全部被孩子们抢光,他们把碎玻璃献给母亲,供她们刮削土
豆皮时使用。比较大块的碎玻璃镶嵌在自家的木格子窗户上,可以从里往外望人,
还可以透进阳光。深秋的傍晚的风,从黑松林里刮进来,挟带着松针和松油的气
味,将办公室里的纸片从桌子上吹落到地上。我姐姐从那只赭红色的牛皮药包里
拿出一只小瓶,倒出一些药片,从地上捡一张白纸包了,对他说:每次两片,每
天三次,饭后服。他苦笑一声说:不必浪费了,没有饭前饭后了,我不会再吃饭
了,我要绝食,向法西斯暴行抗议。我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他们凭什么打我?
我姐姐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他一眼,低声说:马老师,您别激动,激动对您的伤
口不好……他猛地伸出两只手,抓住了我姐姐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宝凤,宝凤,
你跟我好吧,我们两个好吧……多少年了,我吃饭想着你,睡觉想着你,走路想
着你,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好多次撞到墙上、树上,别人还以为我在思考学问,
其实我是在想你……这么多的痴情话语,从被绷带包围着的嘴里溢出来,很显荒
诞,那只眼睛,奇特的亮,犹如被水浸湿的煤炭。我姐姐用力往外挣脱着双手,
脑袋往外仰着,左右摇摆着,躲避着那张绷带中的嘴。依了我吧……依了我吧…
…马良才狂乱地叨念着。这个家伙简直是丧心病狂。我大声喊叫着:姐姐!然后
一脚踹开了那虚掩着的门,挺着红缨枪冲了进去。马良才慌忙抽开我姐姐的手,
摇摇晃晃地倒退着,碰翻了一个脸盆架,使半盆污水在方砖地上流淌。杀!我大
叫一声,将红缨枪戳在墙上。马良才一屁股坐在一堆烂报纸上,看样子是吓昏了。
我拔出红缨枪,对蓝宝凤说:姐姐,爹的眼睛,被金龙指使人刷上了红漆,现在
正痛得满地打滚,娘让我找你,我跑遍了全屯,终于找到你了,你赶快回去想办
法,救救爹的眼睛……宝凤背起药包子,瞥了坐在墙角上抽搐的马良才一眼,跟
着我就跑。她跑得很快,一会儿就超越了我。药包子被颠动,敲打着她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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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哗啷哗啷的声响。星星出来了,在西边的天际,是那颗灿烂的金星,伴随着
一弯眉月。
我爹满院子打滚,几个人都按不住。他用手使劲地揉搓眼睛,发出惨叫,令
人毛骨悚然。我哥那些小喽哕们都悄悄地溜了,只有孙家那四个忠实走狗还在那
里,护卫着我哥。我娘和黄瞳每人拽住我爹的一条胳膊,不让他搓眼。我爹胳膊
上的力气大得惊人,像两条遍体黏液的大鲇鱼,不时地挣脱出来。我娘气喘吁吁
地骂着:金龙啊,你这个丧了良心的畜生,他虽然不是你的亲爹,可你也是他拉
扯大的啊,你怎么能下这样的黑手……
我姐冲进院子,如同救星从九天降落。我娘说:他爹,你老实吧,宝凤来了。
宝凤,救救你爹,别让他的眼瞎了,你爹只是个倔脾气,不是坏人,待你们兄妹
不薄啊……天虽然还没完全黑透,但院子里那些红和爹脸上那些红都变成墨绿。
院子里一股浓烈的油漆气味。姐喘着粗气说:快拿水来!娘跑回家,端出一瓢水。
姐说:这哪里够!要水,越多越好!姐接过水瓢,瞄准爹的脸,说:爹,你闭眼!
爹其实一直紧闭着眼,想睁也睁不开了。姐将那瓢水泼到爹的脸上。水!水!水!
姐姐大声吼叫着,声音嘶哑,犹如母狼。温存的姐姐,竞能发出这样的声嗓,让
我吃惊非浅。娘从屋子里提着一桶水出来,脚步趔趔趄趄。黄瞳的老婆秋香,这
个唯恐天下不乱、希望所有的人都得怪症候的女人,竟然也从自家提出来一桶水。
院子里更黑了。黑影里我姐发令:用水泼他的脸!一瓢瓢的水,泼到我爹的脸上,
发出响亮的声音。拿灯来!我姐命令。我娘跑回屋子,端着一盏小煤油灯,用手
护着火苗,走得小心,火苗跳动颤动,一股小风吹过,灭了。我娘一脚踩空,趴
在地上。小煤油灯一定被扔出去好远,我嗅到从那个墙角处散漫开的煤油气味。
我听到西门金龙低声命令他的喽哕:去,把汽灯点起来。
除了太阳之外,汽灯是那个时代里我们西门屯最明亮的光源。孙彪只有十七
岁,但却是屯子里侍弄汽灯的专家,别人用半个小时才能把汽灯点亮,他十分钟
就能。别人经常把石棉灯网弄破,他弄不破。他经常眼瞅着那白得耀眼的灯网发
呆,耳听着汽灯发出的咝咝声响,他的脸上洋溢着如痴如醉的神情。院子里一团
漆黑,正房里却渐渐明亮起来,好像里面起了火。众人正诧异着,就见那孙彪,
用一根棍子挑着汽灯,像挑着太阳,走出西门屯的红卫兵司令部。院子里的红墙、
红树,都跟着焕发出光彩,红得耀眼,红得如火。我一眼就看遍了满院子的人。
倚在自家门口、像一个封建的大家闺秀一样玩弄着辫子梢的黄互助。站在杏树下
目光滴溜溜乱转的黄合作,她的小分头长长了一些,她从牙齿缝隙不时吐出一个
个小泡泡。吴秋香在院子里来回奔忙着,似乎有满肚子话要对人说,但没人与她
搭腔。西门金龙双手抹着腰,站在院子当中,目光严肃而深沉,两道眉毛紧蹙着,
似乎在考虑重大问题。孙家三兄弟成扇面状护卫在西门金龙身后,像三条忠实的
走狗。黄瞳手持葫芦瓢,舀水泼在我爹脸上。水,有的反弹回来,溅落到光里,
有的顺着我爹的脸淌下去。我爹已经坐在地上,两条腿平伸着,两只手按着大腿,
脸仰着,承接着水泼。他很安静,不暴跳了,不噪叫了,大概是我姐姐的到来安
定了他的心神。我娘在地上爬动着,嘴里低声唠叨着:我的灯呢?我的灯呢……
我娘浑身泥水,状甚凄惨,在汽灯强光照耀下,她的头发,呈现一片银白。我娘
还不到五十岁,可已经如此苍老,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我爹脸上的红漆
似乎薄了些,但依然是满堂红,水珠从那上面滚落,如同从荷叶上滚落。院子外
边聚集了很多前来看热闹的人,大门外黑压压一片。我姐冷静地站着,宛若一个
女将军。把灯挑过来,我姐说。孙彪小步紧挪,挑灯过来。孙家老二名虎者,可
能是领了我哥的旨意,从“司令部”里,搬出一张方凳飞跑过来,安放在我爹身
侧两米处,让那孙彪将汽灯坐上。我姐打开药包,拿出棉花和镊子,用镊子夹着
棉花,放水里浸湿后,先擦我爹眼睛周围,然后擦我爹的眼皮,虽小心翼翼,但
动作极麻利。然后我姐用一个大号针管,吸了清水,让我爹睁开眼睛。但我爹的
眼睛睁不开了。谁来给他扒开眼睛?我姐问。我娘急着爬上来,拖泥带水。姐说
:解放,你来帮爹扒开眼睛。我不由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爹的红漆脸,太恐怖了。
快点!姐说。我将红缨枪插在地上,踩着水和泥,像一只在雪地里行走的鸡,翘
腿蹑脚,靠了前。我看看姐,姐正手持针管等待着呢。我试探着去扒爹的眼,爹
发出一声哀嚎,声音如刀如刺,吓得我猛一跳,就到了圈子外。姐怒: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