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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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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社会,新国家,年轻一代,红色接班人,没有文化是万万不行的。”“我们家
没有入社,是单干户,爹不让我们上学。”“什么?还单干?像你这样有觉悟的
人还单干?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老蓝,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大门口那儿回答。我们看到,洪泰岳,村
长、党支部书记兼合作社社长,依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更瘦了,也更精干了,
瘦骨伶仃,大踏步走过来,对着英雄庞虎伸出手,说,“庞主任,王同志,新年
好!”
    “新年好,新年好!”众多的人涌进大院,互相祝贺新年,不再说那些老话
了,满嘴新词儿,时代大变,于此略见一斑。
    “庞主任,我们集合,是商量办高级合作社的问题,把周围几个自然村的初
级社,合并成一个大社,您是英雄,给我们作个报告。”洪泰岳说。
    “我没准备,”庞虎说,“我是来感谢老蓝同志的,他救了我家两条命。”
    “不用准备,您随便讲,就把您自己的英雄事迹给我们说说就行,大家欢迎。”
老洪带头鼓掌,引起掌声一片。
    “好,我讲讲,随便讲讲。”庞虎被簇拥到大杏树下,有人塞到他身后一把
椅子,他闪开了,不坐,站着,起高声,“西门屯的同志们,春节好!今年春节
好,明年的春节更好,因为在共产党和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翻身农民走上了合
作化的道路。这是一条金光大道,越走越宽广!”
    “可是有人,竟然还顽固地走单干的道路,要跟我们的合作社竞赛,失败了
还不认输!”洪泰岳打断英雄庞虎的话,插嘴道,“蓝脸,我说的就是你!”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主人身上。他垂着头,玩弄着英雄赠送的打火机。
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女主人脸上挂不住,搡了一
下他,他一瞪眼,说:“回屋去!”
    “蓝脸是个有觉悟的同志,”庞虎高声说,“他带着驴,勇斗群狼;又带着
驴,救我妻子。他不入社,是一时没想明白,大家不要强迫命令,我相信,蓝脸
同志一定会加入合作社与我们一起奔金光大道的。”


    “蓝脸,这次成立高级社,你要是还不加入,我就给你下跪了!”洪泰岳说。
    我的主人,解开我的缰绳,牵着我走向大门。英雄所赠铜铃,在我颈上,丁
丁当当地响着。
    “蓝脸,你到底入还是不入?”洪泰岳喊。
    主人在大门外立住脚,回头,对着院内,瓮声瓮气地说:“你下跪我也不入!”
        第九章西门驴梦中遇白氏众民兵奉命擒蓝脸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众民兵奉命擒蓝脸伙计,我要讲述1958年了。莫言那小子
在他的小说中多次讲述1958年,但都是胡言乱语,可信度很低。我讲的,都是亲
身经历,具有史料价值。那时,西门大院里连你在内的五个孩子,都是高密东北
乡共产主义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咱不说大炼钢铁、遍地土高炉,这事没什么意思。
咱也不说集体食堂吃大锅饭全县农民大流动,这事你们都经历过用不着我来啰嗦。
咱也不说撤区、撤乡、村改为大队,一夜之间全县实现人民公社化,这事你们都
清楚,我说着也没劲。作为一头驴,一个单干户饲养的驴,在1958年这个特殊的
年份里,有一些颇为传奇的经历,这是我想说的,也是你想听的吧?我们尽量地
不谈政治,但假如我还是涉及到了政治,那就请你原谅。
    那是5 月里的一个月光皎洁之夜,一阵阵暖风,从田野吹来,风里全是好气
味:成熟小麦的气味,水边芦苇的气味,沙梁上红柳的气味,被砍倒的大树的气
味……这些气味让我高兴,但不足以让我逃离你们这个顽固不化的单干着的家庭。
实话对你说,吸引我的、让我不顾一切地咬断缰绳逃脱的气味,是从母驴的身上
散发出来的。这是一头健壮的成年公驴的正常的生理反应,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的。自从被许宝那杂种割去一卵后,我总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这方面的能力,胯
间虽还有两个卵,但这两个卵似乎是无用的摆设。但那晚上它们突然从休眠中醒
来,它们发热、发胀,使腹下那根棒槌像铁一样坚硬,一次次地伸出来降温。人
世间那些红火热闹的事对我没有了吸引力,我脑海里浮现着一头母驴的形象:身
材匀称,四肢修长,目光清澈,皮毛光滑。我要与她相会,交配,这是最重要的,
其余都是狗屎。
    西门大院的大门已经被摘去,据说是拉到炼钢的工地上劈成了木柴。因此我
一旦咬断缰绳就等于获得了自由。其实,几年前我就已经越墙而出,所以即便有
门挡着,我也会飞出去,何况无门。
    我在大街上,追随着那令我神魂颠倒的气味狂奔。街上的风景很多,我无暇


顾及,那都是些与政治有关的东西。我冲出村庄,奔向国营农场的方向,那里火
光闪闪,把半边天都映红了,那是高密东北乡最大的土高炉,后来也证明,只有
这个土高炉炼出了一些真正的钢铁,因为国营农场里人才济济,有几个在这里劳
动改造的右派就是留学海外归来的钢铁工程师。
    钢铁工程师站在炉边,一本正经地指挥着那些临时抽调来炼钢的农民,火光
熊熊,映红了他们的脸庞。十几座土高炉,沿着那条宽大的运粮河一字儿摆开,
河西是西门屯的土地,河东是国营农场的地盘。高密东北乡的两条河流,都注入
了这条大河,三条河的交汇处,有沼泽、芦苇和沙洲,还有方圆几十里的红柳丛
林。村里的人,本不与农场的人打交道,但那时天下一统,大兵团作战。那条最
宽的道路上,有牛车,有马车,有人力车,都载着据说是铁矿石的一种褐色的石
头;有驴驮子,有骡驮子,都驮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有老头,有老太
太,有儿童,都背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车水马龙人如蚁群,都沿着这
条路,向国营农场土高炉群汇合。后来的人,说大炼钢铁炼出了一堆废渣是不对
的,高密县的领导精明,充分利用了那几个右派工程师,炼出了真正的钢铁。在
集体化的洪流里,人民公社的人,暂时把单干户蓝脸忘记,竟让他逍遥法外好几
个月,当合作社里的粮食来不及收割烂在地里时,他却从从容容地把自家八亩地
里的粮食全部收回,并从无主的荒地里割了数千斤芦苇,准备在冬闲时编织苇席
牟利。既然他们忘记了单干户,那单干户的驴自然也被忘记。所以,连瘦得只剩
下骨头架子的骆驼也被赶出来驮矿石时,我这头健壮的公驴,竟可以逍遥自在地
去追寻浪漫煽情的气味。
    我奔跑,超越了许多人和畜,其中也包括几十匹驴,但发出气息召唤我的那
头母驴却不见踪影,那原本强烈而集中的气味也越来越淡薄,时隐时现,仿佛目
标离我越来越远,除了相信鼻子,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不可能背道而驰,我
追寻着的母驴应该是驮矿石母驴或是拉车母驴中的一匹,除此之外,在这样的时
代,在严密的组织和铁一样的命令下,难道还有第二匹逍遥驴躲在某个地方发情?
洪泰岳在人民公社成立前,几乎是吼叫着骂我的主人:我日你祖宗蓝脸,你是全
高密县惟一的单干户,你是个黑典型,等忙过了这阵,看我怎样收拾你!我的主
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蔫唧唧地说:我等着。
    我跑过运粮河上那座十几年前被飞机炸断的、最近刚刚修复的大桥,绕着那
些灼热的火炉子跑了一圈,没有发现母驴。那些困倦得犹如醉汉一样的炼钢人,


因为我的出现而兴奋起来。他们手持着长长的铁钩子和钢锹围上来,想把我擒获,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些人已经晃晃悠悠,无论如何发力也达不到能追上我的速度,
即便追上我,手中也没有能把我擒获的力气。他们大呼小叫,完全是虚张声势。
火光放大了我的威仪,使我的皮毛犹如黑色的绸缎闪闪发光,我相信在这些人的
眼睛里,在这些人一辈子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见过、再也没有看见过像我这样
仪表堂堂的驴。啊噢~~我对着那些试图包围我的人冲去,他们四分五裂,有的
跌翻在地,有的倒拖铁锹奔跑,犹如仓惶逃命的败兵。只有一个大胆的、头戴柳
条帽的小个子,用铁钩子捅着了我的屁股。啊噢~~这狗娘养的,铁钩子灼热,
随即嗅到焦煳气味,这小子给我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烙印。我尥了几个蹶子,
冲出火光,遁入黑暗,踩着泥泞的滩地,钻进芦苇丛中。
    新鲜的芦苇和清凉的水气使我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屁股上的痛疼有所减轻,
但依然很剧烈,其程度远远超过被狼咬出的伤口。我踩着松软的淤泥走到河边,
喝了几口水,水中有一股蛤蟆尿的腥气,水里有些疙瘩状的东西,我知道喝下了
蝌蚪。这有点恶心,但没有办法。也许蝌蚪具有止痛的疗效,那就全当我喝了药。
正当我六神无主、不知何去何从之时,那股已经迷失的气味又出现了,像一根在
风中飘扬的红丝线。我生怕丢失它,跟着它走,我相信它会把我引导到母驴身边。
远离了炼钢炉的火光,月光就明亮起来,河道中有许多蛤蟆在鸣叫,间或还有一
阵阵的欢呼声、敲锣打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那是狂热的人们在虚构
出来的胜利中大发癔症。
    就这样,我追寻着气味的红线走了许久,已经将热火朝天的国营农场高炉群
远远地抛在了后边。穿越了一座寂静无声的荒凉村庄后,我走上了一条狭窄的田
间小路。左边是一片麦田,右边是一片白杨树林。麦子熟透了,虽在凉森森的月
光下,但还是散发着焦干的气息,偶有小兽在田中奔跑,便有麦穗断裂或麦粒脱
落的窸窣声响起。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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