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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从看热闹的人群里冲出来。他步履踉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他一边跌
跌撞撞地奔跑,一边把外面那件肥大的棉袄脱下来往后扔去。棉袄落地,犹如一
只死羊。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你母亲的墓顶,身体摇晃着,似乎要滑下去,但没
有滑下去,他站稳了。洪泰岳!洪泰岳!他稳稳地站在你母亲的墓上,努着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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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直腰板。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土黄|色的军装,腰里扎着一圈粗大的红色雷管。
他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臂,大声吼叫着:“同志们,无产阶级的兄弟们,弗拉基米
尔。伊里奇。列宁和毛泽东的战士们,我们向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全世界无产
者共同的敌人、地球的破坏者西门金龙展开斗争的时刻到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片刻之后,有的人调头逃窜,有的人俯卧在地,有的人
手足无措。庞抗美本能地把女儿拖到身后,她似乎很惊慌,但她立即镇定下来。
她往前走了几步,声色俱厉地说:“洪泰岳,我是中共高密县委书记庞抗美,我
命令你,立即停止你的愚蠢行为!”
“庞抗美,别给我摆你的臭架子!你算什么中共县委书记?!你和西门金龙
勾搭连环,狼狈为奸,在高密东北乡复辟了资本主义,使红色的高密东北乡,变
成了黑色的高密东北乡,你们是无产阶级的叛徒,是人民的敌人!”
西门金龙站起来,把孝帽子推到脑后——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只手,
仿佛在安抚一头暴怒的公牛。他慢慢地向坟墓接近。
“别靠近我!”洪泰岳把右手伸向腰间的导火索,大声地喊叫着。
“大叔,好大叔啊……”西门金龙和颜悦色地说,“我是您一手培养起来的
啊,您的教导我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头。大叔啊,社会发展了,时代变化了,我金
龙所做的一切,都是与时俱进啊!大叔啊,您凭良心说,这十几年来,乡亲们的
生活,是不是越过越好啊……”
“你少给我花言巧语!”
“大叔,您下来,”金龙说,“您以为我干得不好,我马上辞职让贤,要不,
西门屯的大印,还由您老来执掌。”
在西门金龙与洪泰岳对话的时候,那几个开着警车为庞抗美开道的警察,匍
匐着向坟墓前进。就在警察跃起的当儿,洪泰岳跳下坟墓,与西门金龙紧紧搂抱
在一起。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空气中弥漫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
过了好像许久许久,惊魂未定的人们才乱哄哄地围拢上去。他们把这两个血
肉模糊的人分拆开,金龙已经断气,洪泰岳还在呼呼地喘息,人们一时不知道如
何处置这个垂死的老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蜡黄,极其微弱的声音和着
鲜血从他嘴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来:“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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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血“哇”地喷出,有尺把高,溅到了周围的土地上。他的两只眼睛突然
明亮起来,像燃烧鸡毛时放出的光,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便黯淡下去,永远
地熄灭了。
第五十三章人将死恩仇并泯狗虽亡难脱轮回
——我扛着一台乔迁新居的报社同事送的落地式旧风扇,春苗搬着一台也是
那同事赠送的旧微波炉,汗流浃背地从公共汽车上挤了下来。不花一文钱得到两
件电器,虽然又热又累,但心里还是异常欢喜。车站距离我们栖息的小屋还有三
里路,不通公车,我们舍不得钱雇人力车,只好边歇边走。
六月的西安尘土飞扬,热昏了的市民在路边的小摊上光着膀子喝啤酒。我看
到有一个名叫庄蝴蝶的风流作家坐在一具遮阳伞下,用筷子敲着碗沿,在那儿有
板有眼地大吼秦腔:“吆喝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他那两个亲如姐妹的情妇分坐两边为他扇风送凉。此人鹰鼻鹞眼,掀唇暴牙,
其貌着实不扬,但驾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个个都是婀娜多姿,风流多情。
莫言与庄蝴蝶是酒肉朋友,经常在自家小报上为之鼓吹呐喊。我示意春苗看庄蝴
蝶和他的情人。春苗不快地说:早看到了。我说西安的女人真傻。春苗说,天下
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声,无话。
到达我们那问狗窝般的小屋时,暮色已经很浓。那位肥胖的女房东,正为了
房客用自来水泼地降温而破口大骂。而那两个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年轻人,嬉皮笑
脸地与胖老太对骂。我看到在我们居处的门口,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
半边蓝脸在暮色中宛若青铜。我猛地把电风扇放在地下,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怎么啦?”春苗问我。
“开放来了。”我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春苗说,“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我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轻松一点的姿势搬着旧电器,来到儿子
的面前。
他瘦,个头已经比我高了,背略有点驼。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长袖
的黑色夹克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难以辨清本色的旅游鞋。他身上散发着馊
臭味儿,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渍。他没有行李,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
看着儿子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的体态与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
扔下那破风扇,冲动地扑上去,想把儿子搂到怀里,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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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后沉重地垂下来。
“开放……”我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泪流满面极为厌恶。他皱皱像他妈妈一样几乎
连成一线的眉毛,冷笑着说:“你们可真行,跑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春苗开了门,把那两件旧电器搬进屋,拉开了那盏25瓦的灯,说:“开放,
既然来了,就进屋吧,有什么话,进屋慢慢说。”
“我没话对你说,”儿子往我们的小屋里瞅了一眼,说,“我也不会进你们
的屋。”
“开放,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爸爸,”我说,“你这么远跑来,我和你
春苗阿姨请你出去吃顿饭。”
“你们爷俩儿去吃,我不去,”春苗说,“弄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吃你们的饭,”儿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自己有饭。”
“开放……”我的眼泪又涌出来,“你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行了行了,”儿子厌烦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恨你们,其实我一点也不
恨你们。我也不想来找你们,是我妈妈让我来的。”
“她……她还好吗?”我犹豫地问。
“她得了癌症,”儿子低沉地说。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日
子了,希望能见你们一面,说是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她怎么会得癌症呢?”春苗泪流满面地说。
我儿子看了一眼春苗,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行了,我把信送
到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儿子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开放……”我抓住了儿子的胳膊,说,“我们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儿子把胳膊挣出来,说:“我不跟你们一起走,我已经买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那我们送你到车站。”春苗说。
“不,”我儿子坚定地说,“不用!”
——你妻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便坚定地回到了西门屯。你儿子高中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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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毕业就执意退学,自作主张报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驴店镇当过党委书记的哥
们儿杜鲁文此时是县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鲁文顾念旧情,也可能是你儿子素
质优良,他被录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队工作。
你娘死后,你爹又搬回西厢房南头他那间小屋里,恢复了他单干时期那种孤
独怪僻的生活。西门家大院里,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独自起伙,但他的
烟囱里白天很少冒烟。互助、宝凤送给他的食物,他从不食用,任它们在锅台上
或是在方桌上发霉变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从土炕上慢慢地爬起来,犹
如僵尸复活。他按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往锅里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粮食,
熬一碗半生不熟的粥喝下去,或者,干脆就生嚼一把粮食,喝几口凉水,然后回
到炕上躺着。
你妻子搬回来后,住在厢房北头你母亲住过的那问房子里,由她的姐姐互助
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从没听到过她的呻吟。她只是静静地躺着,
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
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草,用蛇皮炒鸡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着牙关,
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秆与泥
巴糊成的墙壁,两个人的咳嗽与喘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豆,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玉米。狗二哥死
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
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欢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庞抗美
被捕后,西门金龙的公司被县里有关部门接管,西门屯村的支部书记,也由县里
派干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都被他挥霍一空,他
没给互助和西门欢留下任何财产。所以当西门欢把互助那点个人积蓄掏空后,大
院里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入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
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手很巧,剪出来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
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