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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我沉痛地呜呜着,跟随在他们身后。此时狗大哥已死,卧在墙角、已经老
态龙钟的狗二哥用低沉的呜叫向我打了招呼,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回应它。我感到
有四股寒气沿着四肢上升,在五脏六腑内凝成一坨冰。我浑身颤抖,四肢僵硬,
反应迟钝。我知道自己也老了。
你母亲已经盛妆入棺,棺盖竖在一旁。她的寿服是紫色缎子缝制,上面有一
些暗金色寿字。金龙和宝风跪在棺材丽端。宝凤头发散乱。金龙眼睛红肿,胸前
的衣服湿了碗口大的一片。
互助与合作扑跪在棺材前,拍打着棺材的边缘尖声嚎哭。
“娘啊,娘啊,您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就走了呢?娘啊,您走了,我们的靠山
就倒了啊,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这是你妻子反反复复的哭诉。
“娘啊,娘啊,您受了一辈子苦,怎么才过上好日子就走了呢?……”这是
互助的哭诉。
她们泪飞如雨,溅落到你母亲的寿衣上,溅落到盖住你母亲面孔的那张黄表
纸上。泪水在纸上洇漶开,仿佛死人的眼泪。
你儿子和西门欢跪在他们各自母亲的身后,一个脸色如铁,一个脸色如雪。
负责料理丧事的是许学荣夫妇。许大娘惊叫着把互助和合作的身体拉直:
“哎呀,孝子孝妇们啊,千万别把眼泪溅到死者的身上啊,她身上带着活人的眼
泪难得超生啊……”
许大爷环顾四周问:“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没人回答他。
“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室内那些远亲们面面相觑,依然没人回答他。
一个远亲抬手指指西厢房,悄悄地说:“问问老掌柜的去吧。”
我跟随着许大爷来到西厢房。你的爹坐在墙角,正在用高梁秸秆和细麻绳缝
制锅盖。墙壁上挂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恰好照亮那个墙角。你爹的脸一团模
糊,只有他的眼睛,放射出两点亮光。他坐着一个方凳,用双膝夹着已经基本成
形的锅盖,麻绳穿过高粱秸秆发出“嗤啦嗤啦”的响声。
“老掌柜的,”许大爷说,“解放那边捎信去了吗?如果他一时半会赶不回
来,我看……”
“盖棺吧!”你的爹说,“养儿还不如养条狗啊!”
——听说我要拍电视,春苗也要参加。我们去求莫言,莫言又去求导演。导
演见到春苗后,说:那就演“蓝脸”的妹妹吧。这是一部系列剧,一共三十集,
讲了十个可以独立成章的剿匪故事。每个故事拍三集。导演把剧情大概给我们讲
了讲。说的是这个外号“蓝脸”的土匪,杆子被打散后一个人逃进了深山。解放
军知道他是孝子,便做通了他妹妹和他母亲的工作,让他母亲诈死,让他妹妹进
山报信。“蓝脸”闻讯下山,披麻戴孝扑进母亲的灵堂,混杂在前来帮忙的乡亲
们群中的解放军一拥而上,将“蓝脸”按倒在地,这时,他的母亲从棺材里坐起
来,说:儿子啊,解放军优待俘虏,你投降吧!——明白了吗?导演问我们。明
白了,我们说。导演说,眼下大雪封山,没法拍外景,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土
匪,潜逃外地多日,突闻母亲死讯,然后不顾一切回来奔丧。能不能找到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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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试试看。给他换上孝服。几个女人从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旧服装中翻一件白袍
子披在我的身上,又找了一顶孝帽子扣在我的头上,腰问又给我捆上了一道麻绳。
春苗问:导演,我的戏怎么演?导演说,你就把他想成你亲哥就行了。我问导演
:是不是还需要一支枪?导演道:你不说我还忘了,这“蓝脸”是个双枪将呢。
道具道具,弄两支枪给他插到腰里。还是那几个帮我穿孝服的女人,弄来两支木
头手枪插到我的腰里。春苗问:我要不要穿孝服?导演说:给她也换上孝服。这
样的枪怎么能打响?我问导演。导演说:你打响它干什么?等你娘从棺材里坐起
来要你投降时,你把枪摸出来扔到地上就行了。懂了吗?懂啦。那就开拍。摄像
准备!母亲的灵堂布置在我们居住的“河南村”西头一排破房子里。我和春苗曾
想租下这房子制作山东大馒头,因房主要价太高而做罢。我们对这个环境很熟悉。
导演要我们酝酿一下情绪,免得灵前无泪而干嚎。我看着被肥大孝服包裹住的春
苗和她那张因营养不良而瘦削发黄的小脸,无限的怜爱涌上心头,眼泪不禁夺眶
而出。春苗啊,我的好妹妹,你、本来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不幸上了我
的贼船,来到这异乡僻地,受这样的苦难。春苗扑到我怀里,哭得浑身打颤,仿
佛一个千里寻兄的小女孩。导演大喊:停停停!戏太过了!
——盖棺之前,许大娘揭开那张覆盖在你母亲脸上的黄表纸,说:“孝子孝
妇们,看最后一眼吧,都忍着点,千万别把眼泪滴到她的脸上啊!”
你母亲的脸似乎有些肿胀,色泽发黄,好像涂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她的眼睛
没有完全闭上,两绺冷冷的光,从眼缝里射出来,仿佛在谴责所有看到她的遗容
的人。
“娘啊,您一走,我就成了孤儿了啊……”西门金龙哭嚎着。上来两个远亲
把他扶到一边去。
“娘啊,我的娘,你把女儿也带走吧……”宝凤用脑袋碰撞棺材边沿,发出
“嘭嘭”的响声。几个人冲上来,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一边去。年纪轻轻就
花白了头发的马改革抱住母亲,不让她往棺材前扑。
你妻子手把着棺材边沿,张大嘴巴干嚎一声,然后双眼翻白,往后便倒。众
人慌忙把她拖到一边,又是揉虎口,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半天,才缓上气来。
许大叔招呼一声,在院子里等候的木匠们,提着工具箱子走进屋里。他们小
心翼翼地将棺盖抬上,遮住了这个死不瞑目的女人。在噼噼啪啪的盖棺声中,孝
子孝妇的哭声又一次掀起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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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里,金龙、宝凤、互助、合作身穿重孝,坐在棺材两端的草席
上,日夜守灵。蓝开放和西门欢,则对面坐在棺材前面的两个小方凳上,就着一
个瓦盆,烧化纸钱。棺材后边的方桌上,供着你娘的灵位,点着两支粗大的白烛。
纸灰飘扬,烛光摇曳,一派肃穆景象。
前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许大爷带着老花镜,坐在杏树下的一张方桌上,一
笔不苟地登记着赙金和奠礼。亲朋乡邻赙赠的烧纸,在杏树下摞成了一个小垛。
天气奇冷,许大爷不时地往冻僵的笔尖上哈气,他的胡须上结着白色的霜花。杏
树上的枝条,结满了雾凇,宛若雪树银花。
——我们在导演的批评下,尽量地节制情绪。我默念着:我不是蓝解放,我
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蓝脸”,我曾经在锅灶里埋了一颗手榴弹炸死了晨起做饭
的妻子,我曾经用刀子割去一个当面叫我外号的男孩的舌头。慈母去世,我心悲
痛,但我的哭是极其节制的,我要把悲痛埋藏在心底。我的眼泪,是极其宝贵的,
不应该像自来水一样随便流淌。但只要我一看到春苗身穿孝服、满面污垢的模样,
个人的经历便压倒了角色的经历,个人的情感便替代了角色的情感。又试了几次,
导演还是不满。那天莫言也在现场,导演对他嘀嘀咕咕。我听到莫言对导演说:
赫秃子,你别那么认真,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否则我跟你断交。莫言把我们拉到
一边,对我们说:你们怎么啦?泪腺太发达了。春苗可以往死里哭,但你老兄哭
出三五滴眼泪就可以了。这不是你的娘死了,这是土匪的娘死了。三集戏,你每
集三千,春苗两千,三三见九,三二得六,九六一万五,有了这笔钱,你们就基
本小康了。我教你一招,莫言又说,待会儿拍棺哭灵时,你不要把棺材里那人想
象成你娘,你娘在西门屯穿绸穿缎,吃香喝辣,享福呢!你就想,棺材里有一万
五千元人民币!
——尽管道路积雪,车行危险,但出殡那天,还是有四十多辆轿车开到了西
门屯。街上的雪被汽车尾气污染,化成了污浊的雪水,接着又冻成了灰色的冰碴。
车子都停在西门家大院对面的广场上,臂上套着一个红袖标的孙家老三在那里指
挥调度。因为怕天冷发动困难,汽车都没熄火。司机们呆在车内取暖。四十多辆
汽车后部的尾气上升,汇集成一片白雾。
前来参加葬礼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半是县里的官员,少数是外县来的
西门金龙的好友。屯子里的人们,都不避寒冷,抄着手,聚集在西门家大院前的
街道上,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并等待着出棺时的大热闹。几天来西门家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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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把我忘了。我夜晚与狗二哥挤在一起,白天就在院子内外走动。你儿子喂
过我两次,一次是扔给我一个馒头,一次扔给我一包结着冰碴的鸡翅。馒头我吃
了。鸡翅我没吃。因为这些天里,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与西门闹有关的往事不时翻
腾上来,令我心中戚戚。我有时会忘记自己已经四次转世,依然是这西门大院的
主人,在经历着丧妻之恸,有时又明白过来,知道阴阳异路,世事如烟,一切都
与我这条狗没有关系了。
街上的人群里,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向年轻人描述着当年西门闹为他母亲出
大殡的事: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啊,要二十四个壮汉才能抬起。道路两旁的帐子
连绵不断,隔五十步就扎着一个席棚,席棚里摆设路祭,整猪整羊,西瓜大的馒
头……我赶紧避开,不愿意陷入回忆的泥潭。现在我只是一条狗,一条步入老境、
所剩岁月不多的狗。我看到,那些前来参加葬礼的官员,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黑
色大衣,围着黑色的围巾。少数人头上戴着黑色的貂皮帽,这必定是些头发稀疏
或者秃顶的人,那些没戴帽子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