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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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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应该每天听听音乐,念念诗歌,看一幅绘画。歌德这么说来着。
  眼前,不就是一幅绘画么?
  厚生偷偷拿出纸和铅笔,在画夹子上铺开,开始给对面的女郎画像。
  进来了四五个刚刚游完泳的少女,看来是中学生。她们在邻桌坐下来,唧唧喳喳讲话不停。她们叫了鸡尾酒,大口喝着。
  “喂!先生!你不怕我控告你侵犯肖像权?”
  隔着一两张桌子,她的话说得相当响。
  周围的顾客并没有注意。他们都有自己的宇宙,同别人的并不接触,隔着几十万几百万光年。一位男侍者在给一对西洋男女介绍酒水,只说极其简单的英文单词,又把眼角往厚生这边飞快地瞟了一下。
  “说这话的人一定懂得,绝不应该随便控告。至少,也得看一眼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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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1(2)
厚生大胆地回答。他想起了,这女郎在哪里见过。室内的背景音乐转成了肖邦的钢琴协奏曲,递次下降的音符好像在楼梯上从顶端滚下来。厚生的心思也像递次下降的音符那么滚落,终于滚落到一个定点: 他开始想起她来了。
  “唔,画得倒还有点像!你是街头画家还是正规画家?还是……”
  她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站到厚生的背后。他小桌子上的东西杂乱堆着。
  “这是我的名片。”
  厚生递过去一张纸片。
  她在厚生的那张桌子边上坐下来,将名片瞥了一眼,微笑着说道:“画家。美术学院教授么?真了不起呀!”
  他们开始随便交谈起来。她很随意地说道:“我们曾经见过面,你怎么就不记得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厚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印象终于明确起来了。
  前几天,他在衡山路徜徉,眼看天色也已经晚了,他遥遥地叫一部白色“强生”出租车。车子停下来,因为招手晚了点,车子急忙停车,却滑行到了远远的地方。他走上前去,暮色苍茫之中,去拉一部白色“桑塔纳”的车门,只听得有个轻柔的声音把他喝住:“先生,这不是计程车!”
  从弄堂里面袅袅婷婷走出一位女郎来,朝他微笑。这时,他才发现他开车门的那部车顶上没有出租车的标志。他尴尬地说:“对不起!小姐,真对不起!”
  “真没有见过你这样漫不经心的人!”
  女郎说,还是笑。
  这就是她!
  此刻,只见女郎仰起小巧的脑袋,哈哈大笑。厚生想了一想,要给她续上了一杯咖啡。她却要了很贵的哈根达斯。女郎一直盯着他看着,好像看不够似的。最后,她却掏出轿车钥匙,一边把玩着,一边说:“我要走了,再见!家里孩子还在等着我哩!以后就叫我雅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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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上海暮霭四合,华灯初上。一切白天的景色,都开始渐渐隐去;一切黑夜的景色,开始慢慢显现……
  厚生慢慢走回家去。周围黑压压的,好像是堆积如山的柏油,如山的柏油好像海浪一般扑向厚生。厚生拂了一拂眼前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借助昏黄的路灯,厚生突然看见了,一片曼妙的人影出现在篱笆旁。
  厚生远远地看着,非常好奇。
  弯着身子的是一位身材凹凸有致的姑娘,正在把剩饭剩菜拨给一对讨饭的母子,一边在嘟嘟哝哝地同看不清模样的对象说话。
  厚生走近了几步,要看个究竟。
  厚生还是没有看见乞丐,却同那位姑娘打了一个照面,在昏黄的灯光下。
  仍旧是那张凄凉美丽而令人难忘的脸。
  马蒂斯就从来也不会画这样的脸蛋!
  她只能是属于他厚生的。喜庆的烛泪
  乔恒棠也有这种感觉,凡他画过而又离开了的模特儿,那一张张脸蛋就会变得凄凉美丽而令人难忘。
  毕加索就从来也不会画这样的脸蛋!
  她只能是属于他的。
  可是,时间在斧削着脸蛋。
  也有人不怕时间的斧子。
  傅萝苜就是这样,她现在更加不怕了。
  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点上了蜡烛,给映照着的,是柔情曼态的影子,美丽难忘的脸蛋。船舷外水波泛着月光,江水粼粼,月光悠悠,已经营造好一片浪漫、朦胧而温馨的意境。这意境适合国画的水墨,或者西洋的水彩,而不适宜绘成油画。有时候,烛光一星半点的,也能同旁边的人和事一起组合,拼出一派田园风光。现代都市中,田园风光以及由此而派生的种种情趣,最宝贵,也最有蛊惑作用。乔教授和傅萝苜两个人静静地吃着,抹上烛影,蘸着月光,就着心儿跳动的节律。傅萝苜虽然是农村出来的,吃东西却有点挑剔,吃得有板有眼。乔教授今天穿得随便,一袭白色T恤衫,底下是白色裤子,很挺括,很潇洒。在船舱的微明之中,教授整个人只见一片活动着的白,很帅气的白。看他的头发,黑发当中夹着根根银丝,作自然弯曲状,覆盖在宽宽的脑门上。这样一来,倒反而把生气陪衬出来了,显得挺年轻,挺精神。傅萝苜朦朦胧胧感到,对于教授,老年变回盛年就如同野兽换了一袭毛,好像昆虫蜕了一层皮,又变成了簇新的一个。教授是一名不用魔杖的魔术师,单凭早年那深厚的人文修养,就变出了现在满桌子的琳琅满目……
  
《花妖》21(3)
这无影无形的魔杖,点得傅萝苜也恢复到了做姑娘的时候,又给她斟上了好奇心,又给她添上了生活欲;她愿意什么都试探一下,包括小口吞吃这儿的烛光和情调。傅萝苜很努力很自觉地感觉着,要感觉这儿的情调和气氛。于是,在情调和气氛之中,也慢慢升腾出了一种蛊惑性的魅力,像童话故事里美少女所梦想的一切。这些是小姐妹们经历过的,小女子傅萝苜现在也在经历,不过是在更高更亮的层次上。出来打工的小姑娘们总梦想着,突然会陷入一种新奇古怪的环境,会遇到一位眼拙面生的男士,会获得一段素昧平生的感情,会成就一派破旧立新的命运。男士常常像旋风一样,哗哗哗扫过她们,把她们连根拔起,又轻轻轻地放下。傅萝苜现在就浸泡在这种感觉里面。教授心里却并没有想到旋风什么的,而今天的确是他先刮起了旋风,事先毫无预兆的龙卷风。
  “傅萝苜,我要感谢你啊!”
  教授开始说话了,话一说出口,却还是重复着不久前讲过的那句话。
  “我有什么值得您谢的呢,教授?说我要谢您才对呀!真的!”
  傅萝苜很大方而得体地说道。在月光和烛光的双重辉映下,她头颈上一根细细的项链在呼应着这一片暧昧的光晕。那是她用目前微薄工资买的第一件首饰。原先,在画室的时候,教授根本没有注意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就戴上了。那条项链随着她身子的微微调整在轻轻晃动。有时,会一下子陷进她的|乳沟中去,又优雅地挣扎出来。
  女人就是在这些地方让恒棠觉得秀色可餐,又变幻莫测。
  “我要感谢你!一切!一切!我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在你的帮助下才成功的!苜丫头,你难道还不晓得吗?”
  教授眼睛里饱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亮光。他对她的亲昵称呼“苜丫头”是一双巨手,一把将傅萝苜拉过了千山万水。
  接着,他又感慨地说:“我现在最好的心情,就是我讲的那句法国话: 真可惜,我原来是还可以这样工作的哟!我想讲的是,我现在知道了!做到了!不再觉得遗憾了!”
  接着,教授把身子稍微向前倾斜,向傅萝苜的方向凑过来,调皮地再说一句:“原来,我是还可以这样工作的哟!”
  他把“这样”两个字说得特别响。
  借着烛影,就着月光,靠着气氛,乘着酒兴,教授向傅萝苜絮絮述说。他说她怎么重新激励了他,激起了他重拿画笔的热情,激发了他重新创作的灵感,激活了他重起炉灶的决心。而且,她还帮助他医治好了多年的腱鞘炎,他现在作画再也没有生理上的妨碍了。傅萝苜静静地听着,听着教授讲着赞美她的话语,无边无际,但她喜欢听。她并不搭腔,有时,听到最热情的地方,她那几乎透明的鼻翼会微微翕动一下。教授心想,她有这么可爱的神态,我怎么刚刚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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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授环视了一下周围,接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眼睛看着傅萝苜,没有任何表情。西方电影里面,就常常有这种表面的冷场,完全平静,好像周围一切全都在静穆之中等待,等待天宇新开;却又非常热闹,好像空气中也弥漫着活跃的思绪分子,思想在地震海啸。
  傅萝苜挺了挺身子,还是什么也不说。她把双手像两把船桨一样轻轻地停靠在盘子两边,心儿也就停泊在那儿了。教授看着,那手儿是两只洁白的小船儿,停泊在一片暧昧斑斓的池水旁边。教授只是望着傅萝苜。她挺起上身时,教授看到了凸显出来两堆圆润的曲面,一连串艺术解剖学的意念闪过脑际。教授小时候在家乡浙江,跟那位乡村老师读了一点古文。塾师家有一本线装《古今词选》,他常偷来读。《词选》里头有一首《沁园春·美人|乳》,曾经让他迷醉万分。那开头几句还记得:“当胸小染,两点消魂。讶素影微笼。雪堆姑射,紫肩轻晕,露滴葡萄。漫说酥凝,休夸菽发,玉润珠圆此更饶。”那正是他刚刚遗精来潮的时候,未免春心荡漾起来,家乡的村姑也要多看几眼。总觉得那薄薄的春衫之下,玉润珠圆微微顶起来的那片意象,最是动人。后来到法国留学,见识广了,女人见得多了,却从来也没有发现,有比这首词里描写的更叫他销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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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21(4)
今天,却有意无意在傅萝苜这儿又找回来了。
  教授画人物画,也研究人体。他认为,人体是神圣的衣装。因为是衣装,所以帮衬那着衣装的人;因为很神圣,所以不能够随意脱卸;因为是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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