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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先生以后若是再写了什么,要告诉她;夫人的身体最近不大好,让人担心,连翘那丫头伺候得倒是周到把她调来夫人房里是对的……好几封长长的信,提及令秧的,却只有这短短的一句“欠安”。
他明白,蕙娘也不知道,提起令秧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好。
头一次看见她,他便觉得,这位夫人是从王江宁的七绝里走下来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她就是那样的少妇,脸上还有的天真烂漫像蝴蝶那样绚烂地扑闪过去,即使她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寡妇,即使她眼睛里全是哀伤和惶恐——她本人还是那抹陌头杨柳色,挡都挡不住的亮光。那一瞬间他心里其实在想:唐简虽说官场失意,可在“女人”这回事上,倒是占尽了风光呢。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娶到一个“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女人更令人艳羡的?
掌灯的时候,他刚刚看完蕙娘最近的一封信,这封很短,也许是写了一会儿便被管家娘子打断了,之后也没心思接着写,便草草收尾拖人带了出去。只说新添的小哥儿当归真是乖巧煞了人,夜里都不怎么啼哭,好像知道带他的人不易,从出生就懂得给别人行方便。最令人担心的依然是夫人,大夫总是怕她会滑胎吩咐尽量卧床,她便像个绢人儿那样整日躺在被子里就像是没有声息,话也几乎不说,大夫又说是忧思郁结住了气血,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估计这一次拜托的信差耽误了,看看落款的日子,从休宁送到歙县来,竟然耽搁了二十多天。
他的书童静悄悄地自己进来了,谢舜珲并未唤他,不过他从不会因为这个怪罪。听得出,轻轻的脚步声停顿在那嵌螺钿的座屏旁边。他头也没回,笑道:“锄云,你这孩子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倒像只猫。”
“锄云这名字还是先生给起的呢,只怕以后用不上了。”这声音淡淡的,把他惊得猛然回头,锄云端着盏灯,站在阴影里。这孩子向来清瘦,灯光把他白皙的脸映得暗了,却益发显得嘴唇红润。
“什么意思?”他冲他挥挥手,“你靠近些啊。”
“先生一去一百多天,也不带着我,怕是用不到锄云了。”他将灯放在了炕几上,自作主张地在卧榻上坐下了。
“不要总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他蹙了眉头,把笔搁在那方传了很多代的龙尾砚上,“我到表妹家里是去帮忙的,中间还办了场丧事,人家家里剩下一屋子孤儿寡妇,凄凉得什么似的,带着你岂不是叨扰人家,没这个道理的。”
“我是来跟先生辞行的。”锄云幽幽地看着他,“先生不在的这些日子,太太要打发我走。我也明白,太太看我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先生前脚出去,太太后脚就撵我。是我百般叩头央告,说我只想等先生回来以后跟先生辞了行,太太才准了。昨儿晚上太太又说了,先生回家已经有些日子了,我若再不走就差人捆着我出去……”两行清泪终于挂在锄云清秀的脸上,身子一滑,就顺理成章地从卧榻上跪到了地上去,“侍奉先生一场,是我的福气。只盼着先生能记得锄云,哪怕此生不复相见了,锄云走到哪里都为先生祝祷着,求菩萨保佑先生平安康健。”
他把茶杯盖子重重地掷到桌面上,盖子被震得打了个旋,磕飞了一个角,像是魂飞魄散了。锄云伸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先生快别这么着。叫人听见了传到太太耳朵里,锄云可就罪该万死了。先生不用替我担心,太太给了我盘缠,我给家里去信说是我自己要走的。”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到锄云面前,蹲下道:“你起来吧。”
锄云眼睛通红地笑了:“先生,你这样蹲着,我倒起来了,成什么话?”笑着笑着,又悲从中来,深深叩了个头,泪珠滴在地板上圆圆的两个水印,“锄云从此别过先生,出了这个门,往后‘锄云’这两个字便再也没人叫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不敢再看匍匐在那里的锄云。他对类似这样的场面原本就是刻骨地厌恶,看到锄云的眼泪在地上滴出来的那几颗圆印子,他不知为何,不忍踩着它们走过去,可心里看着也觉得有种类似肮脏的不舒服。他听见锄云已经起了身,在理身上的衣服,布料抖动的声音闷闷的。他问道:“你回家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到明州去,我舅舅在那里做木材生意,人手原本就不够,我正好过去做学徒。我爹娘原本就想我娶舅舅的女儿,就是我表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谢舜珲听清楚了。
“是好事。”他转过身,锄云慌张地对他一笑,眼睛里还残存着一点哀戚,“你人聪明,学什么都通透……记得好生过日子。几时动身——我就不送了,你是知道我的,我最不喜欢送行。”
“送不得的。”锄云莞尔一笑,“先生之前给我刻的那个印章,我拿走了,会一直带着,就此别过。”
直到他出门,他也没再回头,听着楼梯吱呀作响,他心里全是惨然。走了也好,走了的确干净。即使不是他的妻子动手,锄云终归是要回家娶妻生子,在人间烟火中,除尽身上带着的那点仙气。每个人,都要离开他,亲自动手挖自己的那座坟,只剩他一个孤魂野鬼罢了。他倏忽间猛然转身,疾走几步猛然把门拉开,门板开阖带起一点风,似乎吹得门外的妻子摇摇欲坠。她一脸来不及躲闪的尴尬,只好“哎呀”一声,夸张着她的惊吓。
他静静地问:“想进来便进来,偷听做什么?”
被戳破了,她索性坦然:“锄云可是跟你辞过行了?那孩子他爹前些日子上来咱们这儿,说要带他回去学着做买卖,那孩子又聪明——跟着你成日家疯跑厮混的,倒不如放他去学门正经手艺。你又不在,我就做主放他回去了,咱们不能为着自己舒心,就耽搁别人的前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原本想差丫鬟过来问你,晚饭是跟我一块儿吃,还是你自己在书房吃,可是我的猫又跑得没影儿了,我就差她去寻猫,自己来问问你。”
他笑笑,点点头,然后非常温和地说:“出去。”
多年夫妻,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她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少女时娇憨的杏眼如今波澜不惊,她笑道:“明白了,就在书房吃。我叫银钗给你送上来。”她缓缓转过身,她用惯了这套“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平静。
他颓然地坐回桌前,他要给蕙娘回信,他想告诉蕙娘——他愿意去唐家喝小哥儿当归的满月酒,若是重孝在身不宜大事张扬,满月时他的贺礼也一定会到——他甚至盼着唐家能再出点什么事情,能让蕙娘再度十万火急地把他招去。可不是疯了?他苦笑。
只要能离她远一点,去哪儿都好。
令秧的女儿乳名唤作“溦姐儿”,是蕙娘给起的,因为她出生那天空中零星飘着雨滴。说不清是这孩子自己争气,还是菩萨又一次不动声色地帮了她们一把——她没能在令秧的肚子里待够十个月,腊月未到便急匆匆地出生了。如此一来,倒是暗合了当初谎称的受胎的月份。“好懂事的小姐呢。”管家娘子端详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小脸,得意地自言自语——这几个女人谁都没有想到,那个让她们心惊肉跳不得安宁的问题,居然轻而易举地被这个孩子自己解决了。这个名字叫溦的女孩,就这样安然地得到了所有人的珍爱,似乎比当归哥儿还要宝贝些。
令秧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生产,云巧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随后就带着点倦意地靠在枕上喝起了红糖姜水——淡然地微笑着,瞟一眼奶娘怀里的小哥儿,白兔一般柔弱的人,转瞬间也有了大将风度。可是半年后,轮到了令秧自己,就成了鬼门关上的劫难。
她明明以为,剧痛将她一分为二了,另一半身体在接生婆手里任意地拿捏,已经跟她没有关系,她是被腰斩了,可是即使腰斩了,那个胎儿也依然牢牢地吸附着她,幻化成疼痛继续把她残留的这半身体再切为两段——如此这般切下去,最后怕是只剩下脑袋吧,只剩下脑袋在喘气,人怎么还活着呢——满室灯光就在此时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灰色,她觉得自己柔若无骨,后来就听见了一阵啼哭,疼痛依然存在,不过不再猛烈,似乎打算和她的血脉和平共处,周遭寂静。她听见接生婆慌乱地说:“快,热水,多给我拿些布来,再止不住血可就了不得了。”她不顾一切地任凭自己睡去,反正,十万火急的是“血”,并不是她本人。
大家都说,夫人福大命大,才挨过了这一关——那一夜,蕙娘面色惨白地从产房里出来烧香,顾不得裙裾上溅着斑斑点点的血污,手也一直抖,香灰掉了一大块在手背上——令秧无数次地听人们重复着这些细节,听到精彩处也勉强跟着翘一翘嘴角——溦姐儿已经四五个月大了,令秧的脸色还是泛着青白,撞上光线的时候,耳廓都是透明的,眼神也懒散,下地三两日便得在床上躺一天,始终没能恢复元气,她自己也纳闷那些参汤都喝到哪里去了。蕙娘胆战心惊地烧香的时候,云巧就把溦姐儿抱进了自己房里。一只小襁褓睡在当归身旁,露出溦姐儿小小的一张脸,益发衬得当归是个英武的男孩子。早产的孩子身子弱,溦姐儿半夜里的啼哭自然会吵醒当归,此起彼伏,差点就要了云巧屋里所有人的命:云巧本人,加上蝉鹃,再有一个原本做粗活的小丫鬟以及两个孩子的奶妈,加起来也斗不过这两个漫漫长夜里一唱一和的小人儿……蝉鹃都曾半开玩笑地央求云巧,能不能云巧出面求蕙娘破个例,允许她们屋里再多添一个丫头帮忙,因为原本溦姐儿也该是夫人房里人照看的。被云巧啐了回去:“看把你金贵得,回家去问问你娘,你小时候是被几个人带大的——你要是嫌辛苦,夜里就多叫醒我几遭,反正我没那么金贵,我原本就是老爷房里的丫头。”倒是唬得蝉鹃再也不敢提“添人”的话。
春天的时候,哥哥和嫂子一起到唐家来看过令秧一次。三月末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