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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端茶的小丫头又急慌慌地奔了上来,人没露面,声音先过来了:“蕙姨娘,可了不得了,厨娘和一个老夫人房里的婆子在后头打起来了,那疯婆子打破了厨娘的脑袋呢……”
蕙娘恨恨地站起身:“真是片刻的安宁也没有。”说罢也只得起来跟着小丫头去了。圆桌前只剩下了他们俩。
谢舜珲觉得自己该告辞,可是他迟疑了一下。他发现这个名叫令秧的夫人满脸好奇地看着他。仔细想想,谢舜珲来府里这几个月,跟她除了见面问安之外,再无别的话。可是现在,她看住他的眼睛,居然开口了,声音细小,像是微微发颤,她说:“谢先生是读书人,一定知道很多事情,见过很多世面对不对?”
他一怔:“不敢当。”
令秧问:“有件事,我不知道该问谁才好,想请教谢先生。”
“夫人这么说就太客气了。”他微笑。
“谢先生知道不知道,若是一个女人,一直守节,不是说到了五十岁,朝廷就会给旌表吗?但是,天下这么大,女人这么多,该如何让朝廷知道呢?”
这其实是个认真的问题。谢舜珲不由得正襟危坐,他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十六岁的孀妇,脂粉自然不能再用,就连发髻上也卸掉了所有的钗环——她想问的,是关于自己的终生,或者说,“终生”给她剩下的,唯一一条路。他想了想,回答:“应该是先由这女人的乡里有些名望的人,把她守节的事情写出来,呈给县衙,县衙再呈给州府,州府呈给省里的布政司大人,最后呈送给京城的礼部。礼部的官员审过之后,最后盖上圣上的御玺,就成了。”他竭力使用浅显些的说法,使她能够听懂。
令秧垂下眼睑,轻轻叹了一声:“明白了。说到底,能不能让朝廷知道这个女人,还是男人说了算的,谢先生我没说错吧?”
谢舜珲点点头,这个以为所有的戏都是神仙教给世人的女人,她不知道她自己很聪明。
“我什么都不懂,谢先生可以帮我吗?”她热切的神情依旧像个孩子盯着心爱的陀螺,跟她一身暗沉的灰蓝色衣服一点都不合适,“谢先生都看到过,先生那时候帮着蕙娘她们救过我的命,看见过我的处境。你懂得那么多道理,也会写文章,还有朋友在京城里面做官——我找不到比先生更合适的人了。我会做的,也无非是守着熬年头,剩下的事情,只能拜托你。等孩子出生了以后,我不知道那班长老们还会怎样为难我,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熬到五十岁——全靠谢先生提点了,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来世给先生做牛做马。”她的右手轻轻地按住了肚子。
谢舜珲皱了皱眉,不待他开口,令秧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谢先生在想什么。先生觉得哪有什么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说好了到时候去偏僻地方抱一个回来么……这件事,蕙娘连谢先生也没有告诉,现在,这个孩子真的在我肚子里了,我们觉得这样才万无一失。至于这孩子是谁的,你就还是别问了吧,这种事还是不知道的好——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先生现在明白了吧,我非要那块牌坊不可。”
虽然他一言不发,可是他眼睛里的那股寒气让令秧知道,他其实脊背发凉。令秧粲然一笑,艳若桃李——她只是想安抚一下他,不过谢先生到底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只是安静了片刻,沉稳地说:“谢某会为夫人尽力。”
令秧突然想起来,那一天,正好是她十七岁的生日。
侯武初来唐府的时候,还不到十四岁。他一直记得,管家娘子操着比如今年轻多了的嗓音跟他说:“快给夫人跪下。”当初的唐夫人正在喝茶,将茶盅拿在手里,待他磕完头才缓缓放回桌上,手指间那个蓝宝石的戒指像她的笑意那样,不动声色地一闪。夫人摆手道:“起来吧,这么小的孩子就出来讨生活,够不容易的,你爹娘也真舍得。”管家娘子在一旁笑了:“夫人是心慈又有福的人,哪能想得到,穷人家的日子没有办法,舍不得也得舍。”侯武知道,怕是唐家每次买进来一个人,夫人都会说句类似的话——这府里有的是进来的时候年纪比他还小的小厮丫鬟,不过,和煦地说出这句话的唐夫人,一点都不令人生厌。
那时候,府里上下都在议论着那位新进府里不过一年多的如夫人,蕙姨娘。都说这蕙姨娘来头不小,千金小姐落了难,沦落风尘,然后遇上老爷——这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出奇的故事。众人都道唐夫人真是好涵养——听说了老爷带着教坊出来的蕙姨娘到西北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赴任,不过淡淡地笑笑说:“也罢,走远些好,横竖我眼不见心不烦。”只可惜,让夫人心烦的日子终究还是躲不过了,老爷辞了官回乡,还是大张旗鼓地将蕙姨娘带进了老宅里。
若只是这样倒也还好,可是近几个月里,自从老夫人突然染病之后,蕙姨娘渐渐地开始插手这个家的经营。起初,只说是替代老夫人暂管几天;后来,老爷看似若无其事地,当着夫人和管家夫妻的面,把账房和库房的钥匙都交到了蕙姨娘手里——那不过是侯武进府之前十几天的事情。
见过了夫人,下一个自然要去拜见蕙姨娘。进门之前,管家娘子突然不动声色地说:“我看你倒是个伶俐的孩子,若真的是那些榆木疙瘩,我这话也就不嘱咐了。”侯武连忙道:“多谢您老人家提点。”管家娘子笑道:“如今咱们府里管事的是蕙姨娘,她出身不一般,人也见过世面,你见了便知道是个厉害角色。这个宅子里上上下下,最不缺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一窝蜂似的去巴结她。你呢,既然是新来的,她吩咐你做什么你没有不做的道理,毕竟当的就是这份差——可是你也得认清楚,谁才是这个家里的正经主子,你看上去规规矩矩的一个孩子,若是跟着那些没脸的轻狂货色学,不把夫人要你做的事情放在眼里,我头一个不答应,叫我当家的吊起来抽一顿再撵你出去,可不是吓唬你。”侯武也笑道:“管家妈妈尽管放心,我初来乍到,管他什么夫人什么姨娘,都不是我做奴才的该问的事情,我一切听着管家妈妈的吩咐。你叫我往东我便不敢往西,你叫我侍奉谁我便侍奉谁,你认哪个作正经主子,我便为哪个效力。”管家娘子这下喜不自胜,拍了一下侯武的肩膀:“好猴儿崽子,倒真没错看你。”
送他离家的时候,他娘把家里唯一一样值钱的东西塞给他:一个赤金的小挂件儿,约有半锭银子那么大,做成一个鲤鱼的形状,鲤鱼的眼睛还是两颗细小的红宝石。他娘让他把这小鲤鱼揣在怀里,嘱咐他:“自己学机灵一点,主子家里谁是管事的,便塞给谁,也好寻个靠山,别像你爹那样——只懂得卖力干活儿,糊里糊涂地被人暗算了也不知道。”
他原本觉得,这个小鲤鱼该趁没人的时候送给蕙姨娘。可是这件事会不会太难办了些——蕙姨娘可是个活在传说里的人物。不过当他跨进那扇门的时候,反倒略略一怔:蕙姨娘是个好看的女人不假,可是,远远不是众人嘴里那种沉鱼落雁的狐狸精。通身的打扮倒是比夫人还朴素些。说话也干脆利落,没有那么多过场,只微微点个头,对侯武道:“知道了,下去吧,管家要你干什么,就好生跟着学学。会不会骑马?”但是还没等侯武回答,便回过头去跟身旁的人安排起下一件事情。
从账房旁边的议事房里出来,侯武咬了咬牙,把在手心里攥了多时的小鲤鱼拿出来,塞到管家娘子手心里:“管家妈妈若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家里就剩下这么一样好东西,我娘给我带了出来。他日我若是出息了,定会好生地孝顺管家妈妈。”管家娘子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长长地叹了一声:“猴儿崽子,人太伶俐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劝你仔细点。”
一晃,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那几年,众人都兴奋地期待着,夫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按捺不住,开始清算蕙姨娘。只是随着老夫人的疯病越来越严重,蕙姨娘的权力便越来越大。众人已经习惯了她来管事情,而且,有目共睹,在蕙姨娘手底下,大小事情也都统筹得有声有色,她又有很多让收支更为合理的法子。这下众人的兴趣又变了,等着看蕙姨娘什么时候开始气焰嚣张地压过夫人——结局自然是扫兴,几年过去,日子平淡如水,他们期待的事情全都未能发生。夫人自然不会跟蕙姨娘情同姐妹,但是表面上的和善总是不会错的;况且蕙姨娘面对夫人的时候总是知道分寸,二人当着老爷的面,说说笑笑的时候也是有的。一个宅子的屋檐底下居然聚齐了懂事的人,真是不能不让人觉得沮丧。管家娘子也在人后慨叹:“到底不能不服,蕙姨娘真是好有胸襟。”似乎完全忘了几年前她还声色俱厉地警示侯武,别忘了谁才是正经主子。
总之,的确没人记得那个跳了井的账房先生。即使是下人们乘凉闲聊的时候,都鲜少有人提起——那个老爷刚刚卸任回府,就被冰冷井水泡得肿胀惨白的账房先生。想起来,还真觉得有点惨然,不过,都忘了也好。
人们都还挺喜欢侯武这个孩子,虽说不爱说话,不大合群,可是真的遇上需要他说话的时候,嘴巴也甜得恰到好处。上点年纪的婆子们都喜欢他,又听说了他家里没爹并且母亲再嫁,更是连连叹息,都想对这苦命的孩子好一点儿。见他在众人里人缘不错,管家娘子便也知趣,不会刻意地做出提携他的样子来,只不过在没人的时候,暗暗指点他一些府里的人情冷暖,尤其是这些冷暖背后的纹路和道理。
无论如何,他对管家娘子的感激,倒是出自真心。
他知道,他在等待一个机会。至于那机会究竟是什么,暂时也不清楚。
也许,他至少需要长大,到那时候,便不再是一个给人牵马跑腿送信打杂的小厮;到那时候,也许他能有机会接近一下那间总是让他觉得幽然并阴冷的账房,翻看那堆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