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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哈尔滨-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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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拽起大画册,大踏步向后排座奔去。他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眼睛瞪得溜圆、锃亮,眼珠子红得像要往出喷火一样。他站在那张饼子脸前面,胸脯一起一伏的,张着嘴喘着粗气。当一个人真正愤怒的时候,就会发出一种吓人的威慑力量,哪怕像塞上萧这样弱小的人。他愤怒地逼视着面前这张饼子脸。饼子脸从黑黄|色变成黑红色、黑紫色。嘴角的笑纹收回去又张开,就在这一收一张的时候变成痉挛似的哆嗦。
塞上萧举起手中那厚厚的画册,猛向这张痉挛的饼子脸上砸去,血从饼子脸当中那大鼻子头里流下来……
屋里多数同学显然都知道这件事,有的甚至还参与了这场恶作剧。本来想看一场笑话,哪知却发生了流血事件。同学们轰一下子站起来,跑过去,把饼子脸举起的拳头按住。把塞上萧拉开了。
塞上萧拿起书包跑了出去。他一口气跑到松花江边,对着滔滔的江水眼泪一双一双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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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萧终于离开了原来的学校,转到另一座中学去念书了。他变得沉默,甚至有些孤僻。在念到高中二年的时候,他坚决从家里搬出来,到学校去住宿,任凭父母怎样劝阻,甚至请出年高德勋的老乡绅前来晓以大义也不行。这时他已经近二十岁,个头长高了,虽然还很纤细,但终究是个大人,父亲的手杖也轻易不好再上身了,他从家里搬出来后,和他同宿舍的就有同学年的李汉超和初中二年的王一民。这两个新伙伴都喜欢读当代小说,在他们的影响下,他也读了起来。他读得比他们还贪婪,还杂,还广,连张恨水的言情小说他也读。不久,由郭沫若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在同学中流传开了。他一口气读完。他觉得自己的烦恼比起少年维特的烦恼不知要深重多少倍。维特的结局是自杀,自己又将如何呢?
有一次——就在他看完《少年维特之烦恼》后不久,一位同班同学结婚,请他去参加婚礼。这位同学是自由恋爱,结婚仪式也完全是新式的。这在吉林城还像凤毛麟角一样罕见,因此便轰动了全城,能挂上一点边的都随份儿礼,赶来看热闹。你看,新郎新娘来了,他们不坐花轿,不拜天地,身穿礼服,有男女傧相相陪。从车上下来后一路上撒着纸花,奏着雅乐。新娘披着白色的轻纱,轻纱长长地拖在地上。四个像小天使一样的小女孩在后面拉着,五彩缤纷的纸花在新娘的头上飞,悠扬动听的音乐在新娘的头上飘,新娘的头半低半扬,新娘的脸半羞半笑,就是梅兰芳当时才演出的《天女散花》也没这样美。塞上萧完全被感动了,眼泪在他的眼圈里转动,在模糊的泪眼中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媳妇穿着大红袄,头上蒙块布,被人从花轿上抱下来……自己戴着小帽头,和她跪在天地前,一叩首、二叩首地任人摆布着……他的眼泪真要夺眶而出了,但人家这是办喜事呀,怎么能……他一扭身,走出去了。真是“欢笑喜满堂,斯人独。瞧淬”。
这一天午后,不会喝酒的塞上萧喝了过量的喜酒,他完全醉了。他泪流满面地喊着:“人生啊!我的人生为什么这样!”他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同学们把他扶上马车,他在马车上不肯坐下,站在车踏板上,面对着马路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张开手臂,大声地,悲愤地呐喊着:“人生啊!我的人生为什么这样!”一群小孩跟在马车后面跑,过往行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以为这个年轻人疯了!
塞上萧当然没有疯,不过他更内向了,更沉默寡言了。他还在看文艺书籍。在念高中三年的时候,他在无意中读到了一篇介绍歌德和他写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文章。他发现歌德写这小说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书中的维特几乎就是写他自己,是他自己对封建社会的呐喊。这些情况的发现使他忽然萌发一个大胆的想法:年轻的歌德能把自己的“烦恼”写成小说,我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经历也写成一本书呢?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万千思绪便一齐兜上心头,人物在眼前闪动,情节在脑海中翻腾,闹得他吃不饱睡不好。于是他便毅然地拿起笔来,悄悄地写上小说了。他怕被同学们发现,多半是半夜爬起来写。一个人跑到教室里,有时一写就写到天亮,激动得手颤抖,眼泪流在纸上。他写呀写呀,把几年来咽到肚子里的眼泪又倾洒在纸上,把多少年对谁都不能说的话又用笔说出来。“悲愤出诗人”,他的小说文字虽然不讲究,技巧虽然不熟练,但是这是一个人发自肺腑的声音哪!他的小说初稿写完了,十五万多字。书名为《人生啊!》。小说不算太长,但他却累出了肋膜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的父母吓坏了,把他送进了最好的医院,包了一间最好的病房,让他一个人住着。他反倒因病得到了最好的写作环境,又悄悄地修改了一遍。当李汉超和王一民来看望他的时候,他把小说稿偷偷地交给他们,请他们做第一个读者。
李汉超和王一民半夜坐在教室里,一看看到大天亮,两个人都被感动了。他们没有告诉病中的塞上萧,一人分一半,给他抄得清清楚楚地送了回去,塞上萧面对着那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感到无比的温暖。自从他来到这个人世上,生活在人和人中间,给他温暖的人太少了。他的父母有的是金钱,缺的却是感情。人家说把“钱”字拆开,一边是“金”宇,一边是两个“戈”字。戈者兵器也,手执兵器就要杀人,杀人是残忍的,是无情的。有一个“戈”就够呛了,而钱字一沾金字边,竟出来两个戈,可见钱与情对立到什么程度了。要钱就不要情,甚至出卖情,绞杀情。钱字下面干出了多少男盗女娼,杀人放火的勾当,古往今来有多少战争不是由此引起的!
钱使塞上萧的父母变得无情。营利场上使他们无情,对待子女也使他们无情。塞上萧在家里得不到的温暖,在学校里也很少得到。现在两个亲爱的同学把温暖送到病房中,使他高兴地感到人生也并不都是冷冰冰的,也是有温暖,有快乐的。
塞上萧向李汉超和王一民征求对小说的意见。他们两人在称赞了一番以后,都不同意塞上萧那个悲惨的故事结尾。那结尾竟把一个被大家庭旧礼教、旧婚姻制度压榨和逼迫得走投无路的青年,处理成上吊自杀了。李汉超和王一民认为这个青年应该从这个家庭里走出去,找自己的路。哪怕就像易卜生写《娜拉》那样,也比这凄惨的结局好哇。
塞上萧听完后只是痛苦地摇着头说:“走不出去,走不出去!你们不理解,墙壁太厚了,走不出去!”
书写出来了,怎么办呢?写书不是为给自己看哪,总要拿出去发表,装印成册。他甚至连怎么投稿都不明白,自己夹着厚厚的一摞稿纸,往书店里跑。当时吉林市的书店都不大,出书能力很差,再加上作者是个黄嘴丫子还没褪的小青年,都怕招来一项赔本的生意,所以看都不看就给推出去了。吃了几次闭门羹以后,他忽然想起他有一个叔伯叔叔,叫萧文彬,现在哈尔滨《北方日报》当主笔。从前在吉林做事的时候很喜欢他,经常领他上街,听书,看戏。后来因为这位叔叔总和父亲闹别扭,就越来越疏远了。据说他给父亲出过好多主意,甚至让父亲出洋考察,回来兴办实业。这些主意不但都被父亲顶回去,还说他“云山雾罩,玄而又玄,萧家出了这么一个光会叫的百灵鸟,还不如有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好”。这话不知怎么传到叔叔耳朵里去了,他气得说了句“真是个老木乃伊,实乃不可教也”!从此就再也不来了。话再传回来,父亲竟弄不明白这“木乃伊”是什么玩艺,请问了两位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都摇着头说:“不知这典故出在何处。”越不知道越感觉是回事,越要弄个明白。后来在医院里请问了一位医科大学毕业的大夫,才知道“木乃伊”竟然是那没有腐烂的僵尸。父亲一听勃然大怒,这还了得,竟敢以小犯上,辱骂德高望重的兄长!你既然如此无理地称兄长为“没有腐烂的僵尸”,这回我就要来个“诈尸”给你看看。这位老资本家坐上大马车,想找上门去大兴问罪之师,谁知竟然扑了个空,人家已经不辞而别,到哈尔滨报馆做事去了……
现在已经相隔多年,不通音讯。但塞上萧却总想着这位叔叔,有时就跑图书馆去翻翻哈尔滨《北方日报》,发现有他叔叔的文章就读一读,越读越觉得他叔叔是正确的。几次想给他叔叔写封信,尤其在婚后悲痛的时候,但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就没有动笔。这回他想起了叔叔,决定给他寄去。他写了一封充满热烈感情的长信,真实地叙述了自己的写作动机,叙述了婚后的不幸,他说这小说是写他自己的。
小说原稿和信寄走不久,就接到他叔叔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说小说使他很感动,只是文字差一些,他准备帮他润色一番,然后在《北方日报》上连载,连载完了再出书,这一切都由他负责了。同时他建议不用本名发表,因为他越看越感觉书里那个封建家长——旧势力的代表太像他的哥哥,作者的父亲了。用本名发表不但会气死他父亲,而且也为本族那些老辈所不容,弄不好就会惹起一场轩然大波。
书中旧势力的代表那么像塞上萧的父亲,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他完全是凭着久已积压在心里的爱和恨写出来的,自己几乎从来没有分析过。现在经叔叔一说,他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于是就决定用塞上萧的笔名发表。
他给叔叔写了信,希望他叔叔在修改的时候,把凡是明显触犯父亲的地方都去掉。他叔叔照他的意见做了,删去很多。
这叔侄二人不可能是个彻底的叛逆者。
小说《人生啊!》在《北方日报》上连载了,他让叔叔把报纸都给他寄到王一民家中,稿费存在叔叔那里。这样,在吉林就只有三个人知道这小说是谁写的。;塞上萧的父亲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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