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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灵宗的炼器堂中有一个身影缓缓走入,他越过杂乱堆放的书籍,绕过胡乱描画的符阵,最后来到火苗还未熄灭的鼎炉前。
鼎炉旁,有个白衣女子睡得四仰八叉,眉梢眼角都透着满足和疲惫。火苗映衬着少女熟睡的身影,吹弹欲破的脸蛋晶莹剔透,如细瓷如冷玉,美好得让人流连忘返。
来人缓慢地蹲跪在熟睡的女子身旁,注视了良久良久,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触抚那似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夏翎是在强烈的视线注视和似有若无的碰触中醒过来的,一睁眼便看到一张半边清秀半边丑陋的脸。
清秀的那边皮肤白皙,眉眼清俊又稚嫩,俨然是个冰雪少年。而丑陋的那边却留着黑漆漆的焚烧痕迹,皮肤如老树皮般褶皱着,让人不忍卒睹。
“云卿?”夏翎眨了眨眼,揉着眉头坐起身来,“有什么事吗?”
穆云卿,这本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少年,父亲是楚国的秀才,母亲是小家碧玉,他从小饱读诗书,略显呆板,却也偶有淘气撤妖的举动。
只是,数月前慕容清主导的那场大屠杀,将他原本平静幸福的生活彻底毁于一旦。父母兄弟惨死,自己半边身体被火焰烧毁,却奇迹般地灵力觉醒活了下来。
他是夏翎收入曲灵守的第一个门徒,也是符学堂的首徒。夏翎也是无意中将他从紫阳候梦霄手中救下来后才发现,这个沉默寡言,满身是伤痕的少年在符阵研究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
如果能让他多领略一点儿阿修留下的玉简,哪怕只得其十分之一真传,也足够让人欣慰了。抱着这样的期盼,夏翎收他入门,手把手地教他练气聚灵,从最基础的乾坤坎离到符阵与符阵之间的连结交错。夏翎以她自己都无法想象的耐性,用短短半年时间,将这个凡人少年领入了修真的门槛。
只是,半年过去了,穆云卿的性格始终是沉默寡言,冷淡疏离,能不讲话时从来不多说一句。曲灵宗里其他是兄弟姐妹嬉笑玩闹时,他永远只会默默地离开,从不参与。
所以今日他会主动来到炼器堂,并且一脸专注地看着自己,夏翎觉得很意外。
只是穆云卿却并不答她的话,只把目光缓缓地转向周围。
夏翎瞧着这一屋的脏乱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站起身连忙转移话题道:“你是不是饿了?我煮些东西给你吃?”
穆云卿再天才也不过是个刚突破练气期的凡人,是凡人总需要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所以夏翎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肯定饿了,找不到吃的,所以才巴巴地跑到了自己面前。
果然,穆云卿怔了片刻,缓缓点头。只是夏翎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少年看着她的目光中带着从所未有的柔软,柔软得如水般滴落在她心底,泛起层层涟漪。
全套的厨具从迷藏环中取出来,食物被一样样丢入容器中用真火烘烤烧煮,再一一撒上调料。不过两刻,飘香四溢色泽鲜嫩的食物已经摆放在穆云卿面前。
夏翎静静地看着眼前少年安静斯文地咬着肉喝着汤咀嚼着米饭,偶尔皱下眉,思绪却有些恍惚。
有多久没有这样精心为别人煮过一顿饭菜了?有多久没有期待着对方的感激赞赏,却换来挑剔的皱眉了?好像很久很久,却又仿佛近在眼前。
“你知道,这一顿,搁我们那儿都是五星级大厨师级别的了,你小子居然还皱眉。”夏翎轻轻说着抱怨的话,神情却有些悲伤,“我好不容易才练到这样的水准。”
我好不容易采追上你的脚步,可转瞬,你却已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夏翎回过神,才发现眼前的少年已经停止了进食,正怔怔地看着她。
她不由好笑道:“看我干吗,说你挑剔还冤枉你了啊?赶快吃完,替我整理地上的书籍和玉简。”
穆云卿微微一笑,然后点了点头。
夏翎心头猛地一颤,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穆云卿的笑容,可是哪怕是第一次,也不放有如此时空错乱的感觉。
微微上挑的眉梢,平和清透的眸光,还有刹那间柔软下来的唇角弧度。一切的一切都放佛昨日重演,眼前的少年容颜丑陋,不言不语,却犹如倾尽了世间浮华,刹那间让人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炼器房的整理安静而有条不絮地进行着,夏翎早已就习惯了少年的陈默和寡言,可是今日,她却总忍不住回头去看他。
少年闭目将神识沉入玉简中时,微微皱起的眉头。
少年弯下身将杂物握入手中时,稍稍屈起的左膝。
少年翻开古旧的书籍时,轻轻摩挲过泛黄纸页的修长五指。
其实,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普通,可就是有什么不一样,真的很不一样。
这样静谧而冗长的时光,竟让她有种流连不舍,又恐惧它一去不返的错觉。
只是,不可能的!明知道哪怕天崩地裂,也再无可能。
为什么还要去奢求?还要放任自己去遐想,去让思念泛滥呢?
夏翎苦笑着摇了摇头,却突然听到少年嘶哑的声音,“你过得好吗?”
夏翎一怔,半响都没回过神来。
少年却已回过身来,略带些执拗和不满地看着她,“韩煜为什么没有守在你身边?”
夏翎猛地瞪大了研究,喃喃道:“你……你为什么这么问?”
少年淡漠地看着她,一脸理所当然,“好奇。”
好奇!好吧,这还真是晋海以东大部分修者都会好奇的事情。
曾经以夕阙剑为聘,胁迫整个修真界为媒,求娶夏翎的晋海第一魔修韩煜,为什么数月来两人却毫无往来,好像那场轰动人界的求亲从未发生过?
夏翎苦笑道:“我又不是玻璃娃娃,磕一下就能碎,守着我做什么?”
少年闻言突然变得有些气鼓鼓地丢下手中的书籍,似乎想拂袖就走,却又强忍下来,嘶哑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火,“你明明讨厌杀人,哪怕是十恶不赦之徒,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双手染上楚霄的血?”
夏翎慢慢张大嘴,这一次再不掩饰震惊的神色,“楚霄的死是韩煜布的局,狄飞收的网,可是云卿,当日手刃仇人,取他性命的人,不正是你吗?”
少年一怔,半边完好的眉轻轻皱着,修长白皙的中指与食指在古籍封面上轻轻摩挲,眼中隐含着满满的懊恼和怒火,“我该将他打入三十六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夏翎怔怔地看着他无意识抚动的手指,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一遍遍回响,然后化为声音,冲口而出,“阿修——”
三
东璍怔怔地看着眼前昏迷不醒的女子,缓缓收紧手臂,将她拢入怀中。
就在方才,她冲口而出叫着自己,眼中迸发处比星辰更熠熠生辉的光芒,那样璀璨,那样刺目。瞬间,他的胸口几乎痛到窒息,想也没想就让她陷入昏睡。
面对那样一双眼,那样一脸期盼的表情,要他怎样说离别,怎样放手离去?
相见不如不见,贸然的重逢不过是让自己多痛一点儿,让她多伤一点儿。
今夜过后,天帝自然会发现他私下人界,哪怕不惩罚,却也不会再容许意外发生。
“夏洛……”他低下头,清凉的吻落在她紧皱的眉心,嘶哑的声音一字字溢出唇齿,“夏洛,你要幸福。”
从今往后百年,他与她再也无法相见,再也无法碰触,此刻的拥抱竟变得如此奢侈,如此残忍。
只是,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明知做了会更痛苦,却依旧停不下来的。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明明是让自己更痛的决定,明明是让折磨加倍的举动,可是他撕心裂肺,却也甘之如饴。
“夏洛,百年后滼花再开,我在神域等着你。”他将她柔软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拥抱到她的灵魂,“我们,从头开始。这一次我再不会负你。”
曾经的残忍绝情,曾经的细言软语,曾经的真挚情谊,我会牢牢地刻在心底,哪怕轮回转世,也永不丢弃。
夏洛,你我今生无缘,来世再续。
东璍踉跄地走到炼器堂外,魂魄脱体而出,穆云卿的躯壳瞬间软倒在地。
其实,东璍地魂魄也是实体,只是凡人修者通通看不见。冰凉的月光照在他单薄的身躯上,穿透衣衫,洒落在草木之间。
东璍一步步远离曲灵宗所在的位置,离那人的气息越来越远,却又不想撕开空间结界,回到神域。
哪怕遥隔千里,可此刻毕竟与她在同一片月光下,呼吸着一样的空气。
忽然,东璍的脚步一顿,一个颀长的身形慢慢从阴影中走入月光下,年轻的男子青衣儒服,玉冠束发,斯文俊秀的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雅致笑容。
那人拂了拂被风吹皱的衣衫,抬头望着他,笑容温润,眼神却如寒冰利剑,“东璍尊者真是好兴致,三道未稳却有闲情逸致来人界闲逛。”
来人自然是韩煜,一脚踏入化神境界,唯一能看到东璍存在的晋海第一魔修韩煜。
韩煜的脸上总是挂着笑,生气的时候,恐惧的时候,暴躁的时候。笑容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表情,天经地义的遮掩。
东璍心情本就极差,此刻更是有怒火在心头燎原,只是他的神情恰好与韩煜相反,愤怒开心时都不爱笑,永远是那样淡淡冷冷,幽静如水,“韩煜,我已退无可退,不过是与她擦身而过,竟也让你畏惧到此等地步?”
韩煜静静地看着他,幽淡的目光含着丝丝冷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直至化为深不可测的阴沉,“以前我便讨厌你这点,爱或是不爱,争取或是不争取,都不过一念之间,举手无悔。你既已决定放手,又何必患得患失,藕断丝连?还是你以为,自己不退,就能从我手中夺走她?”
东璍闭了闭眼,深切的杀意与愤怒从心底涌上来,可他终究终究没有做什么。身为四圣尊者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人界的韩煜做什么。
夜空中星光闪烁,圆月清华皎洁而沁着寒凉,夜风一阵又一阵地拂过他们周身,吹起了韩煜的发丝衣衫,却未能在他身上掀起半分涟漪。
东璍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举起右手,荧光闪烁的指尖慢慢在空中勾勒出一条又一条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