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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扬州女人
作者:应雷
内容简介:
“我家在扬州,我来卖蚕子。”女人说。 “我不管你卖什么东西,你到我家来干什么?” “家里生活不好,没办法,只好……老丁问女人,黄头的好像比黑头的会吃。女 人说,这黄头的叫翻天龙,只有扬州才有的,一个多月就结蛹,长得很快呢……
正文
小丁学名叫丁欢,但镇里人都叫他小丁,这跟他们称小丁的父亲为老丁,小丁的母亲为方阿姨一样,没什么意思,只是叫惯了罢了。在镇里,不知道老丁的人很少,知道小丁的人却也不多,认识小丁的人都知道小丁就是那个不大爱说话的小伙子,也都知道一点有关于他和他家人的故事。
小丁家在石灰道头一条狭长的弄堂里,靠近水泥码头,和许氏诊所隔一堵围墙。许氏诊所的名气当然很大了,文革中被摔坏的牌匾据说是道光年际传下来的,到这儿来看病的人先要排队买一张挂号单,在候诊室等上半个钟头,许太太才会拿着挂号单在诊室门口叫人。而在诊室外面的老少男女没呆多久就坐不住了,因为隔壁那个院子的花又开了。
小丁家院子里也是月季、白玉兰、芍药和一些不太有名气的花草。不过他家开出来的是绿颜色的月季,紫红色的白玉兰,和黑色的芍药。也有人说,他家名贵的品种多的是,都在那间关得严严实实的花房里藏着呢。许先生有一次也当着病人的面说,他曾在隔壁看见过一盆君子兰,那盆君子兰的叶子长得怎么样?像一个“丁”字。许先生摇摇头说,真亏他们种得出来。
许先生对养花自然是一窍不通,不然他也不会把人家辛辛苦苦培植的花草,说成种出来的。不过许先生对隔壁那家有些看法那也是事实,特别是那个小丁。每天游游荡荡的,看人眼睛一盯一盯,不成器。许先生对街坊说。人家老子有钱嘛,不过再有钱也不是靠双手挣来的。他说老丁的时候一脸的不屑。
老丁经常陪着镇里的头头在街上走动,镫亮的脑门下,他那红格子领带一飘一飘地常常在人们的脑海里晃悠。自从担任沈镇财税所所长之后,老丁就变得很忙:先是他家院子内外常有陌生的男女出没,老丁阴着脸对着来访的客人诉说苦衷,难啊,不好办哪。
接着一些漂亮女子在方阿姨的追逐下从屋子里仓皇出逃。在弄堂里,方阿姨低着头撕着女人的裙子,女人也一声不吭地护着自己,围观的众人张着嘴看着这一切,一直到女人露出了一点春色才暴发出轰然大笑。这时候老丁一般都在家里摔东西。小丁及时地回来了,他挤过围观的街坊把母亲拉了回去。方阿姨在小丁的搀扶下一路上哭哭啼啼,人们听见小丁家的院门重重地关上了,半夜时分有人向自己的老公报告,老丁又在方阿姨的训斥之下慢吞吞地扫地,然后老丁家的油锅咝咝地响了,邻居们在梦魇中品尝了韭菜炒蛋的香气。
小丁就是丁欢,那个不爱说话的丁欢。起先他在镇里的修船厂做大师傅,后来到伟光理发店收了二年票,再后来就一直在家呆着,再后来就在一个初夏的中午,小丁家闯进了一个陌生的女子,那时候小丁躺在堂屋的竹躺椅上听半导体里的《说岳传》,当岳飞的金枪被小霸王陆文龙挑飞的时候,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女子,女子的手里拿着一只尼龙袋,鼓鼓囊囊的好像装了不少东西。
“小师傅,讨碗水喝。”女子脆生生的声音使小丁听起来十分舒服。小丁懒洋洋地站起来,倒了一碗凉茶给那女子,女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说:“真凉。”她的眼睛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说:“你家真大,能坐坐吗?”小丁端一根凳子递给那女子:“坐。”女子把凳子塞在屁股底下,一只手不停地给自己扇风。
“今天真热。”女子说。
“真热。”小丁附和着说。
“你一个人在家?”
“嗯。”
“这是你父亲?”女子指着墙上的一张相片问小丁。
“我爷爷。”
女子的脸红了红,她笑了笑:“我以为是你爸爸呢。”
“反正也差不多。”小丁打着哈欠说,“喂,你哪里人啊?镇里我没看见过你。”
“扬州。”女子低着头低声说道。
“到这里来……走亲戚?找老公吧。”
女子轻轻地笑了一笑,说:“我是做生意的,能在你家住几天吗?房租我会付的。”
小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住吧,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
夜里老丁忽然被一场恶梦惊醒,他发现自己被人抬上了一座凉亭,黑暗中,自己在凉亭的游廊上走来走去,周围响彻着春雨般嘈杂的响声,这声音仿佛是一场又细又密的急雨忽然打在干旱的田地上,猝不及防使人惊惶失措。又像是一千只蚂蚁穿过空洞的隧道,叮在一块骨头上吱吱地唱歌,老丁的手从妻子不那么纤细的腰部上滑了下来,他盯着墙上《西厢记》莺莺的剧照,“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第二天老丁很晚才起床,在镜子他看见自己眼圈发黑,平时不多的几缕头发居然又掉了三根。老丁深深地叹息了一会儿,从一个乌黑的瓶子里挖了一大块药膏抹在头上,手挟着公文包走出了房间,在院子他看见自己珍爱的君子兰摆在窗台下的水泥板上,碧绿的宽叶子舒展着一个大大的“丁”字。老丁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叶子,十分响亮地清了清嗓子,在穿过一盆盆文竹,白玉兰,月季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老丁又倒了回来,他想起了他应该有一个花房,这盆君子兰昨天好像还在里面享受着自己特殊的照顾。老丁睁着大眼看着自家满院子的花草,花房的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个女子端着痰盂从里面走出来,那女人冲老丁甜甜地笑了笑,便一扭一扭地拐进了弄堂角的公用厕所,然后老丁听到厕所门砰地关上的声音,老丁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感到很疼。
中午吃饭的时候,儿子轻描淡写地说,那个女人是他单位里同事的亲戚,在这儿住一段日子就走。
“那我的花呢?”
“君子兰已搬到你的房间了。其它零零碎碎的下午我准备把它们搬到堂屋里。”儿子换了套工作衣,吃起饭来秋风扫落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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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勤快起来了?”
儿子拿眼睛看了看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像所有散漫的沈镇青年一样,小丁把大大小小的花盆一股脑地堆在堂屋的墙角边上,便赖在花房里不出来了。那个女人坐在床沿边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给那张苍白的面孔抹上了淡淡的春色,女人正低着头从自己带来的尼龙袋里掏出大团大团的棉花,棉花团里裹着好多张撒着黑点的牛皮纸,她把它们一张一张抚平晾在窗台上,使小丁惊奇的是,这些黑点像排着整齐队列的秦俑一样,闪着微微发蓝的光泽,均匀地撒在牛皮纸上。
“喂,你脸上沾上了什么东西?”小丁说。
女人用手摸了摸脸,说:“没有啊。”
“那是什么?”小丁指了指她鼻子上细小的一个黑点。
女人低头笑了笑,说:“那是黑砂痣,难道你没有吗?”
“我没有,我怎么会有呢,我有的话那不就变成女人了。”小丁叉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转到窗台边,低着头又看了一遍牛皮纸上的东西,终于忍不住了:“这是什么东西?啊?”
“虫卵。”女人说。
“虫卵?什么什么样虫卵?”
“吃人的虫子的卵。”女人嘻嘻地笑了。
小丁睁着眼睛看着她:“你不会是白骨精吧?”
女人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差不多。”
“那你会变了?”
女人笑笑。
“你真的会变?”
女人咯咯地笑了:“你要我变什么,变个小姑娘吧,给你当老婆。”
小丁的心跳了一跳,他的手搭在窗框上,一时放不下来。不可思议,小丁晃晃脑袋,从花房里走了出来,真不可思议。
老丁的妻子方阿姨要回娘家了,娘家来的急信使她不得不放下照看两个男人的活,方阿姨对家里住着一个女人有点不放心,前一天晚上她问了老丁,那我搬到单位里去住几天。老丁说,我也想避避嫌。清晨老丁就背着被褥出门了。方阿姨微笑着把老头子送出院门,又微笑着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她在屋前屋后看了一遍,卧室里是新铺的床单,新换的被子,儿子房间床头柜摆着自己新买的人参蜂皇浆,屋子里老头子的君子兰正舒展着叶子婷婷玉立,连墙上小丁爷爷的遗像也擦得亮闪闪的。方阿姨满意地点点头,她在院子里转了转,今天天气正好,有太阳,有云,有……方阿姨的脸色慢慢阴了下来,她听见花房传来长长的放肆的笑声,接着她的儿子晃着脑袋,春色满面地从里面走出来。
方阿姨赶到老丁的办公室,把躺在长沙发打瞌睡的老丁狠狠地推醒,老丁挖着眼屎听完老婆的报告,说,不可能吧,这小子开窍了。
老婆说:“你得让她走,马上走。”
老丁今天提前下班,他背着早上刚刚背走的被褥,从许氏诊所门口的病人堆里穿过,病人闪着诡密的目光问老丁:“方阿姨回娘家了?”老丁嗯了一声。“你家的客人还没走?”老丁大声地说道:“你管得着吗?”病人哄地大笑起来。“老丁,我家那个刚从上海给我买了件风雪大衣,要不要我去给你拿来?”“哎,老丁,我也有一条泡泡纱裙子,你要不要?”
老丁挺着腰板闯进自家的花房,那女人坐在床沿边,正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一个雕着彩色花纹的木盒,木盒开着盖,里面铺着棉花,女人把晾在窗台上的牛皮纸一张一张收起来,放在木盒里。她小心地盖上盖,抬头却看见一个男人一对突出的眼珠子。
女人呀地叫了一声,忙用手抚住了盒子。
“这是什么东西?”老丁问。
“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