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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给丈夫续茶,倒是丈夫给她续茶的时候多。
梁晋生说,看到那些病人,那些又紧张又危险的医护人员——特别是他们那种一瞬间就和外界隔离,被人家当作麻风病人一样的孤寂生活,我后来一想,就当我自己也得上了这种病吧,事情过去,能捡回一条命,就谢天谢地了,那些宠辱恩怨,利害得失,在这生死之间真是算不得什么了。
天色渐渐亮了。有些事,发生在夜里,与发生在大白天不同,窗外的晨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漫进来,两人便觉得不论自己,还是对方,这般模样就有些荒唐,有些窘迫。笑笑,各自清理自己的行头,匆匆往身上套。市长里面的衣物马马虎虎可以对付过去,衬衣领子是过了胶的,没太变形,领带大部分塞在里面,糊弄得过去,羊毛衫呢,只有胸部一溜露在外面,待会儿用热毛巾蹭蹭,可以抚平许多,这是他的一位秘书教给他的。但那高级全毛西服是实在不能穿了,便是一早进城卖菜的农民兄弟,身上穿的那套也比它有看相。今天上级检查组的会一早接着开,这个样子去主持会议,会让人有许多不健康的联想。梁晋生说,待会儿路过商场时去买一套对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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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嫣说,你肯定是不进商场的,哪有八点以前开门的商场?如今连个体户的小店都睡懒觉了。这下梁晋生有些着急,拿起手机说要让自己的司机给送一套来。
茹嫣嗔笑说,算了,你想让人家来现场看看?
茹嫣说着,领梁晋生到卧室,打开大衣橱,里面挂着好几套西服。
茹嫣说,这都是他的,这两套好像还没怎么穿过。
茹嫣的丈夫在一家合资企业做营销主管,常常要和大商家打交道,所以几套西服都还够档次,只是他个子比梁晋生稍高,最后换上一套他夏秋穿的,竟很合体,只是颜色标致了一些,穿上像个文化人,不太像官员。
茹嫣笑了说,比你那套黑不黑蓝不蓝的帅气多了。梁晋生对着镜子照了几个来回,说,就是它了。
这套衣服是丈夫生前常穿的,他很喜欢它,所以那年入秋之后,就送去洗衣店洗好,然后他就突然离世了。所以现在看来很洁净很挺刮。见到这套衣服穿在梁晋生身上,茹嫣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市长告别,他叫茹嫣别送,说这话时,他眼里有一种坏笑,意思当然是一个独居女人这种时刻送一个男人出门,谁见了都会编出一大套故事来。然后说,你知道,前段日子,我最懊丧的是什么?
茹嫣问道,嗯?
梁晋生说,这场该死的瘟疫,要把我们的好日子耽搁了,没想到,它竟然也会让它提前,看来真是祸福相倚世事难料啊。
梁晋生几乎是刚刚上车,就来电话了,他问,在干嘛?
茹嫣说,在想你。
梁晋生说,有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已经不值一谈了,去他妈的。
茹嫣说,你真会恭维人。不过这话对。
梁晋生笑笑说,你叫得真厉害。
茹嫣问,我叫什么?
梁晋生依然坏笑,说,昨天晚上。你叫,狗也叫。
茹嫣一下脸红了,嗔怪说,你乱讲些什么呀?
梁晋生说,我都在想,联防的听见了,我可就要到派出所蹲上一夜了。
茹嫣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发出过什么声音。多少年来,自己总是像鱼儿一样沉静。丈夫曾经说过,你呀,你太温文尔雅了。
梁晋生说,我没想到,一个典雅女人,也这样率真这样任性。
茹嫣只好以攻为守,说,我也没想到,一个市长也会如此疯得像个电影里的黑社会呢。
梁晋生说,那种时候,哪还有什么市长?
电话里,不断传来各种汽车喇叭声。
梁晋生说,我还要来看你的。
茹嫣说,我等你。
电话打完,茹嫣便觉得自己的一些话竟是那么俗套。从前老是笑影视剧里的语言都是说烂了的那几个字,没想到自己一开口,也是这样。
其后几天,茹嫣一直恍恍惚惚,仿佛做了一个快乐荒唐又不堪回首的梦。奇怪的是,茹嫣并没有为自己这样一次石破天惊的行为感到有什么愧怍不安,反倒有一种孩子恶作剧后的欣快和满足。
梁晋生离去之后,不知是因为慵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茹嫣一改旧习,差不多一整天都没有清理房间,让那作案现场一直保持着。她还发现,当时小狗大约一时性急,已经将憋了一整天的大小便都拉在了沙发旁边,以前她曾为它的这种行为惩罚过它,现在她却高兴得像病人术后肠道通了气一样,赶快拿了卫生纸包好,擦净,然后将满是秽物的卫生纸放到卫生间一角,据说这样小狗以后就知道在何处方便了。
她似乎将多少年来束缚于身的那一层硬壳几下就敲碎了,那黑暗中的满腹愁绪也就烟消云散。她不断地将那天晚上的一切,从头到尾细细地回想着,她一边看着自己的作为,一边笑了。四十多岁的一个良家女子,何以一瞬间就变成这样的疯狂无忌?她想起小时候,家里那个山东老家来的保姆常常教导她们几个孩子的话,学好一辈子,学坏一哧溜。是淑女,还是荡妇?这个哈姆雷特似的问题,竟然是可以这样便捷就解开的,她觉得自己当然还是一个淑女,同时也是一个纯真可爱的荡妇。每一个淑女身上,同时还有一个荡妇,每一个荡妇呢,也都可以做一个淑女的。只要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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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心境中那种深藏的悲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自己觉得不可能再接受一个男人了,也不可能将自己再给一个男人了,每每想到男女共同生活的细节,茹嫣便觉得自己全然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在想来,她忘了如果哪一天身体内部燃起火来,那所有曾经令她畏惧的过程,就像天上下雨,地上开花一样顺理成章地完成了。没有犹豫,没有自责,没有羞涩。
小时候,吃那种金钱橘,想当然就剥掉皮吃起里面的橘瓣来,淡然无味,还有些酸涩。妈妈见了就笑,说这种橘子要吃皮的,里面的橘肉倒是不要吃了。她想,作为女人,前数十年真是过得非常的隔膜,就一直按常规吃着那淡然无味的橘肉。一开始就不知道什么地方出错了,难道真的像丈夫说的那样,让那些经典文学给害了,让柏拉图给害了?现在,她大胆地往深处想想,其实,安娜?卡列妮娜也好,叶莲娜也好,薇拉也好,那许许多多美丽高贵的女人们,该都有一样的经历。只是这类事太珍贵,不好写出来与人分享的。
54
这段日子就像一出浓缩的戏剧,悲喜歌哭都堆在了一起。姐姐打来电话,说姐夫已经出院了,只是人很虚弱,她准备带他到一个清静的山区呆一段时间,好好养一养肺。姐夫的肺这次伤得不轻。妈妈也一起去。到了地方,会打电话过来。
姐姐说完,妈妈又接过电话说,你们的计划,是不是如期举行啊?
茹嫣知道妈妈说的计划是什么,故意装糊涂问,什么计划呀?
妈妈说,你那个梁市长初三向我提出来的计划?
茹嫣笑笑说,妈,你比我还急呢。
妈妈说,你还有几十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等啦。
茹嫣便说,眼下这形势,怕是要后延了。
妈妈说,我们都不讲究场面上的那一套,就像上次一样,哪个周末,你们飞来一趟,吃一顿饭,让他当面叫我一声妈,这事就算完了。
茹嫣笑笑说,您要是特别想听他叫您一声妈,我今晚就让他叫给您听。
与此同时,卫老师那边的消息却越来越坏,赵姨说几次下了病危。达摩几个就成天吊着颗心,如同一座岌岌可危的城池,几次都说坚守不住了,几次又击退了敌方的进攻,不知是终将失守呢,还是终于能坚守到最后,将敌军彻底击溃。
漫长的绵绵雨期开始了。
天阴郁着,雨淅沥着,仿佛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了阳光。空气湿漉漉的,心都要生出霉来。一推开窗子,便有一股潮气涌进来,在所有光洁的地方蒙上一层朦胧的雾,用手指一抹,便是一道水痕。
要是以往,茹嫣会很喜欢这样的意境。她总觉得,自己是该生活在丁香雨巷阁楼的环境中,生活在书香琴声烛光的伴随下。少女时,将家里那套三卷本竖排版的《红楼梦》翻来覆去读过好几遍,里面那些鸡争狗斗那些男欢女爱都没怎么读进去,但是那潇湘馆怡红院的晨风夜雨落英残荷夏蝉秋虫,总是一遍遍读不厌,一遍遍在心里生出许多怅惘与感动来。她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带天井的古屋里,窗是那种木雕花格的窗,地是那种方块青砖的地,山墙上生着一些小杂树,瓦缝里长出一些不死草,天井的沟沿里,永远都爬着绿茸茸的青苔……有一次她跟妈妈说了。妈妈说,你外公家就是这样的。又笑笑说,你前生在那儿住过吧?
如果说,少女时的那些感动与怅惘,只是一种为赋新诗强说愁,那如今就已经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感伤了。
浑浑噩噩中,发现节前买的那几钵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去。许多日子没有阳光,也忘了给它们浇水。枯死的小山菊还是原来的架势,只是那蓬蓬勃勃的一片鹅黄变成了黑褐。
八栋封楼一个多星期了,没有新的疫情发生。雨终于停下来,太阳从云缝里射出许多好看的霞光来。茹嫣阴郁的心情稍稍缓过来了一点。就像坐牢的人,几天之后,也就想穿了,再怎么难熬,总是要把刑期坐满的。便应了那句老话,既来之,则安之。而那天晚上的荒唐之举,让茹嫣陡然感到生活的快乐,有了许多怀想与期待。
早上起床,漱洗完毕,清扫了杨延平头天夜里的屎尿。杨延平终于学会了把报纸当厕所,这反倒让茹嫣省心不少,不像从前,一日三次,再忙也得带它下楼去走一遭。现在只消将报纸包卷起来,放进一只塑料袋里,扎紧,再扔到垃圾袋里。杨延平也学会了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