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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老师笑眯眯打量着茹嫣说,我又要多一个网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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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子便笑,说,卫老师也是一样不落下呢!
卫老师说,你看看我邮箱的地址簿,一大排了。老的九十岁,小的十几岁。今年的电子贺卡多得看不过来。不过啊,我还是喜欢那种邮寄的卡片。
以往达摩他们春节来,卫老师家总有一道特别的景观,老俩口会将各种贺卡用绳子串起来,在书房里扯上好几道贺卡的彩条,一道一道看去,里面长长短短的贺语,有很多极精彩,极动人,都可以出一本贺辞集锦。现在少了许多,就放在书柜里了。
两位老人依然穿着三年前的那一身火红的情侣衫,头发是白得更耀眼了。茹嫣发现,白发竟可以是如此好看的。大约是达摩叙说了卫老师凄美又传奇的经历,茹嫣一眼就喜欢上卫老师了,也很喜欢赵姨,觉得这样的两个老人在一起,每一分钟,都会让人心旷神怡的,他们身上有一种时间酿出的诗性和苦难炼制的神性。茹嫣看得出,达摩和毛子在卫老师这儿很随意,就像在自己父亲家里一样,于是自己也松快起来。
卫老师问了茹嫣的一些情况。达摩说,她诗词功底很好呢,文字感觉就更好,有一种大家闺秀气。
卫老师便问,有家传?
茹嫣说,谈不上呢,父亲是一个大兵,祖祖辈辈没有一个读书人。母亲倒是念过大学,没念完,嫁给了我父亲。
卫老师一听,明白了,笑笑说,我也曾是一个大兵呢。当初,就是以大兵的身份来到这个地方的,这点像你父亲。我也是念过大学的,没念完,嫁给了革命,这点像你母亲。
茹嫣笑了,说,要往上数呢,母亲那边倒还有一些读书人,于是说了明清两朝的几个名字。
卫老师说,你看,文化基因很厉害的,便是被革命一刀斩断,隔代又生长出来。
说话间,卫老师就咳嗽起来。达摩便问怎么回事。
赵姨说,夜里咳得更厉害。大年三十,他硬要洗澡,说是干干净净迎新年,结果着了凉。
卫老师依然是八十年代初期分得的那一套三居室,已经很旧了,暖气也停了几年。按级别,卫老师应该住上更大更好的房子了,不知怎么,就这样一直住了下来。
茹嫣说,那要赶紧看看,上了年纪,呼吸道的毛病不能马虎。
茹嫣就说起南方的怪病,说起姐夫的遭遇。
卫老师说,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的和你一样啊。
达摩说,怕就是茹嫣女士的大作呢。
卫老师就说,当时没注意谁写的,我还把它转给了几个老朋友看。我觉得那一篇东西很真实。真实的东西,看得出来,就像假的也看得出来一样。
大家就又谈了一会儿怪病。
卫老师说,其实,大自然中,有各种各样的瘟疫恶疾,是很正常的事,古今中外都是如此。欧洲历史上几次大瘟疫,人口死了一半,现在他们不依然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把它政治化了。我记得解放初,就有这种内部规定,重大传染病不许乱说。那时候,老百姓之间消息闭塞,不说就等于没有,很有效。别说隔个一两千里,就是城东发生的事,城西也不知道。当时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你如果说了,不管是不是实事,可能就是别有用心。
然后,大家就顺理成章地说起国内外大事,腐败问题,修宪问题,教育问题,治安问题,朝核问题,巴以问题,西亚问题……天马行空,纵横捭阖。
天下大事说完,达摩就说,我刚添外孙了,年三十夜里。
卫老师吃了一惊,哈哈大笑起来,你有外孙了?你竟敢有外孙了?你才多大呀?
达摩说,五十一了。旧社会,该叫半百老人啦。
卫老师直摇头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时间太厉害。也是,从我在陶陶斋见到你,一晃快四十年,难怪古人说人生如梦。
大家就算着说着感叹着。
卫老师说,有了外孙,如何感觉?
达摩说,总觉得是添了个儿子一样。没找到做外公的感觉。
大家就笑。
卫老师说,不便去看他,得给他点什么礼物才好。
赵姨也说,缺什么,跟我们没客气可讲的。
达摩说,什么时候有兴致了,写幅字,就是最好的礼物。
卫老师说,这个我答应。总还得有点别的,你就不管了。
每次聚会,卫老师都会像少年与同伙们分享隐秘一样,说一些近期各类动态、传言、好书好文章。达摩和毛子也回敬一些此类信息,都说得兴致勃勃的。
对于茹嫣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来说,这些人,这些话,都是新鲜的。但是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一想,便连接到遥远的俄罗斯,连接到普希金、赫尔岑、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以及他们笔下的一些人物。在空气中能够嗅到一种锋锐的、热情的、反叛的、诡秘的,甚至危险的气息,你总能感觉到他们身体内有某种力量在漫溢出来。他们许多看似平平常常的话,也能够读出里面的多种意义,让人总是充满一种紧张感。不论是对思想,还是对智力,都是一种挑战和刺激。
见大家大过年的只顾说一些天大的话题,赵姨笑笑说,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呀?一见面就是天下大事。便让大家吃点东西,说是过年前,她和卫老师专门去买来的。
卫老师应付事似的剥开一只香蕉,小小咬一口说,刚出一本书,给你们一人一本,算是压岁钱吧。
便让赵姨去书房取来。
作为一个不到二十岁就开始了文字生涯的人,卫老师直到六十岁之前,没有一本书。八十年代以来,每隔三五年,就会有一本书出来。到了九十年代后半叶,几乎年年都有书出,而且是越来越有份量,越来越有味道。卫老师的书,很随意,往事,友人,读书,音乐艺术,思想文化,涉猎范围很广。近几年,卫老师将数十年前的一些思考,写成了一些随笔、散论,其尖锐深刻在读书界知识文化界引起很大震动。卫老师出了书,不论样书多紧,“青马”的几个是每人必有一本的。卫老师的一个老友,给他刻了两枚闲章,一枚是“七十不惑”,一枚是“八十知天命”。他很喜欢,便用来做书章。前一枚,过完八十大寿之后,就收藏起来,启用第二枚。
赵姨拿来三本书,递给每人一本。书名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制度的对话》,达摩和毛子的已经题签好。
茹嫣一看自己的还是空白,便说,您得给我签名啊!
卫老师说,我不知道今天还有一位新人来——说着从茹嫣手里拿过书来,问茹嫣是哪两个字?
达摩说,如果的如,心不在焉的焉。
茹嫣说,写我的原名吧,要不然别人会以为您写了别字。
茹嫣就告诉了自己的原名。
卫老师说,茹毛饮血的茹啊?怕是胡人后代呢!骑马打仗的游牧部落。
茹嫣说,我母亲也这样说过。只是那些骑马打仗的先人没文化,没有留下家谱,只好乱猜了。
卫老师一笑说,胡人后代也可以如此斯文了。那个写小说的王安忆,好像也谈到这一点。要算母系的话,她也该是胡人之后,我记得好像是突厥。
卫老师戴上眼镜,向茹嫣凑近一些说,我来看看,有没有一点突厥人的样子,该有一点异国风情才是。
经卫老师这么一说,达摩和毛子说果然就看出一些异国风情来。弄得茹嫣红了脸。
茹嫣接了卫老师的书,高兴得什么似的,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得到作者的赠书。还是一位这么让她喜爱让她尊敬的作者。
毛子一边翻看着书,一边就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指了指达摩说,前些日子,我和他大干了一仗,差一点打翻脸。
达摩说,你看,恶人先告状了。
卫老师恶作剧地笑笑,问,干什么仗?是不是为了茹嫣?
大家笑了。
毛子说,为我的一本书。
达摩说,对,还是坦白从宽好。
毛子说,我都不好意思给您说起那本书,一想,还是说了痛快。就像那一年专案组对我说的,早交代早痛快。
没想到毛子刚刚说了那本书名,卫老师就说,我知道。
卫老师这么一说,毛子就不知道再如何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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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老师说,你那书一出来,就有人给我说了。我本想等你送我之后,读了再说。只是你一直没有给我。我知道,你不愿让我知道这本书。
毛子脸色有些尴尬。
卫老师一笑说,你有你的难言之隐。
毛子说,是的,那本书我谁都没有给。
卫老师说,后来,还是有人给我拿了一本来。读完之后,我很难受,想了很多问题。你们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好像是何其业他们回来那次,我曾经说到,青年知识分子从理想主义到犬儒主义的变化?
达摩和毛子说,有印象。
卫老师说,当时我很想就你这本书再深谈一下,不知怎么就没有勇气了。当时,也看出何其业他们的变化,万里归国,一两句话又说不清楚,就不说了。我前半辈子,孤家寡人,只有你们几个患难之交,对于我来说,是很珍贵的。后来这一二十年,重返社会,但是真正的知交也并不多,原来的老对手们,没有和解,反倒结下新的恩怨。最让我伤心的是,一些我原来的同类,也有很多渐渐疏离。我知道,我们原来就有许多不一样,只是阴差阳错,让我们有了一些表面相似的命运而已。但更多的是,我后来的姿态,我的想法,让他们感到有些难堪,因为他们从我身上,也看到了我们的不同。他们希望让所有的房门上都打上叉叉,一旦有些人不再愿意被打上叉叉,这种难堪就出来了。我也曾对你们说过,许多老人有他们的难处。各种思想上的禁锢就不去说它了,他们已经失去了重新创造新生活的能力和勇气,他们希望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弥补多年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