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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琴师的苏兰泽,此时正端坐在轩台后的黑暗里,前面还隔了一层薄帏。放眼望去,但见那阁室之中,也有几间透出灯光。阁室周围隐隐绰绰,居然冒出不少人影,却悄无声息,笔直不动,看上去颇为诡异。
苏兰泽忖道:“明照清架子忒大,在自家府中,还要这般装神弄鬼。自己不肯光明正大地看戏,倒藏在一边,又要这许多人守卫。”
拿起单子来看,青虹帮所要演奏的曲子也是相府指定,是《葛生》。不过琴绣心并不擅长梅曲,所以这支《葛生》便是乐府歌调。
看了片刻,便瞧出些端倪来。整场冥寿庆祝,有些与众不同。既没有络绎不绝的宾客,也没有做水陆道场。但各色纸箔元宝、糖茶供点却异常丰盛,看得出都经过了精心准备。
此时唱曲的又换过一人,正是有“梅皇”之称的冬云。冬云号称是梅曲之皇,果然唱得声声下泪、字字带血:“倏忽人鬼两重天,孤孑遗余三十年。常恨为人难自主,暂延残喘天地间。大道循环终有时,生灵何辜断尘缘?向使净土果真在,世上何物不可怜!”
苏兰泽眉头微蹙,暗道:“死的那位夫人究系何人?听这曲的意思,竟在追祭母亲。明照清当朝宰相,若为亡母做冥寿,自然是大张旗鼓,连当今天子都要惊动的。又何必在这兰苑之中,悄悄祭祝呢?”
只听冬云又唱道:
“一去黄泉何茫茫,默泣哀哀断人肠。手迹宛然如生时,衣泽犹遗旧日香。也曾临风拟新祭,焉知随雨恨偏长。梦里若得娇儿力,顺挂云帆还故乡。
苏兰泽点了点头,心道:“这曲子的意思,是说那位夫人死时,离故乡有千里之遥。明照清之母是扬州人氏,在他少时便已逝于扬州,那时他还尚未入京。看来这冥寿之主,一定不是她了。难道是明父的小星?不对,若当真是祭祝母亲的冥寿,何以交给我们所唱的曲子,又是一支思念亡故爱人的《葛生》?”
正思量间,冬云衣袖挥舞,步伐流致,周身裙裾也随之在空中上下翩飞,有如轻云出岫。周身所挂的各色环佩,也随之凄鸣不已,叮玲鸣音,与歌声隐约相和,听在人耳中,越是如泣如诉:“凄风苦雨无尽时,新土未干泪先干。一自俗世入秋后,始念灵台有暑寒。寒时着衣饥来言,为汝儿女岂忌惮。惭愧未尽人子心,生不能孝死当还。”最后这个“还”字,一跌三宕,幽幽不绝,当中似乎蕴含无限感伤、无限慨叹。
在袅袅的余音里,有个男子声音赞道:“好曲!”
苏兰泽抬眼望去,但见离戏台最近的一处阁室纱窗上,映出模糊身影。虽是坐姿,仍看出身形挺拔,显然是个正当壮年的男子,不可能是年近六询的明照清。也不知方才那句赞叹,是否出自于他的口中。
忽有一侍从奔入轩中,大声道:“赏冬云玉如意一柄!”
众伎一阵骚动,冬云大喜过望,连忙拜跪谢赏。但见那玉如意长约一尺,通体莹透,两头都是金镶云纹,贵重异常。
轮到青虹帮上场了。
月上中天,夜色深沉,已是暮夏时节,风中微带一丝凉意。
玄黑交衽裙服的蕙质,娉娉婷婷地站在轩中,开口唱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忽听那阁中有人低低“噫”了一声,道:“听这歌喉,似乎并不是琴绣心?”声音低沉而不失威严,显然出自那男子之口。
台旁的侍从连忙举手一挥,示意歌声停止,喝道:“怎么不是琴绣心?”
蕙质吓得身子一颤,歌声立止,人也不由得退后两步,嗫嚅道:“绣心姐她……她……”那侍从双目一瞪,喝道:“大胆青虹帮!竟敢藏匿琴绣心而以他人抵充,连明相都敢欺瞒,难道不知这是死罪么?”
蕙质吓得花容失色,差点便要哭出声来。
忽听台上帷幕之后,有人淡淡道:“盛名只是浮云,真正知音之人,听的是乐音,而不是人。如果音能动人,那么发声技巧的高低,反而倒在其次了;歌者的选择,又在再次。蕙质,你用心唱上一段,叫人听听,是否就差过了琴绣心。”
蕙质精神一振,咬了咬牙,站直身子,吐气唱出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两句清唱,才刚刚离开喉咙,忽然铮地一声,有沉郁琴音,在风中飘然而起。仿佛,曾有凝重如石的铭记,一直坚硬地哽在喉头;只到这一瞬间,藉着琴弦的拨动,那哽物终于悠悠发散,化入虚空,尽为无穷无尽的哀思。
隔着帷幕,只隐约看见操琴之人,俯手按弦,白衣飘然,有如山间一抹微云。
阁中男子身形一震,竟缓缓站起来。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琴声低沉,歌声清婉,渐渐融合交汇。一阵风来,吹动草木摇曳,发出簌簌之声,起伏转折,竟然也与节拍暗合。
无知无识的草木尚且如此,何况是本来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呢?
阁室轩台之间,那些隐隐绰绰的人影,原本是站得笔直,有如雕塑;此时也不由得侧过头去,张开耳朵,钢铁炼就般的心壁,渐渐因为倾听的忧伤而柔软。而轩台侧的各歌伎,原本要较常人更多愁善感,此时乐与心合,更有人刹那间触动情怀,竟忘了这是明府,忍不住低声饮泣起来。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为琴音所感,都在唱起这一曲思念爱人的挽歌:“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夜色漆黑,挽纱素白,在这黑白之间,忽有一道耀眼光芒破空而来!宛若流星,却比流星更为凌厉森黑,疾射向阁室中的男子身影!
是剑光!
“有剌客!”尖叫声、惊呼声、筝磬钟鼓被撞倒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几乎是台上所有的歌伎乐师,都离开原来的位置,惊慌地捂住脸,在轩台后挤作一团。连蕙质也带着哭音大,全身发抖道:“苏……苏……”
唯一安坐如山的,是那个为蕙质操琴的白衣“少年”。
事起突然,苏兰泽无名指在弦上一按,铮!一弦立断!指尖就势勾起,断弦在空中崩得笔直,宛若流箭,穿过面前薄帏,飞速射出!
葛棱棱——灵巧指尖,在琴面拂掠而过,虽然只余下六根弦丝,却似乎并无影响,沿着先前的曲调,按宫引商,没有丝毫滞涩:“夏之日,冬之夜……”
噌!
断弦后发而先至,弦首正中剑身!剑势稍滞,在空中微微一偏,却见一只纤手伸出,已将剑柄握在了掌中!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苏兰泽定晴一看,心中一惊:“冬云!”
冬云长剑在手,足下陡点,身形已如一只飞鸟,腾空跃起,以无坚不摧之气势,直向那阁室窗扇扑去!
“她”接剑、跃起、扑剌,一气呵成,疾同闪电。此时那些人影才仿佛从乐声中复苏过来,纷纷喝道:“剌客!”
惊乱杂音之中,唯有那琴声破空而来,清冷的弦鸣,哀婉欲绝,刹那间升上顶峰,铺天盖地而来,却又清晰如线,直逼入每个人的耳中心底:“冬之夜,夏之日……”
砰!阁室窗扇被剑气冲碎!木屑纱片四处飞溅,冬云连人带剑,已冲入室中!裙裾在空中飘扬成一朵层层叠叠的花形,剑光寒气,涨如银瀑,直向那男子席卷而去!几乎与其同时,有微弱的淡白光芒,从那男子面前从容升起!那光芒如此微弱,有如月空之下的一点萤虫。然而只在空中一闪,冬云那样雄浑如瀑的剑气,已被当头斩断!
谁知另一道黑影,自遍地红花间蓦然现身!此人先前伏在那一片血红花朵之间,黑色衣衫与地色暗影完全融为一体,竟然没人能够察觉!此时但见黑影一臂曲,一臂伸,似乎正拉开某种弓箭!嗖!一道银色锐响,破空而出,挟带凌厉之气,竟尔穿过那片淡白光芒,急速向室中射去!
苏兰泽低首抚琴,勾抹不已,无名指向上一挑,已凝劲于指尖:
铮铮!
琴上两弦齐断,凌空射至!嗖嗖两声,绷直如矢,一根当空拦截银光,一根剌向那黑影颈窝!然而那琴音仍未断绝,甚至不曾有任何凝涩。黑影翻身回削,刷!琴弦立断!刷!又是一声轻响,却是那银光已射断琴弦!然而那样强劲奔势,终于被阻上一阻,尚未射入阁室,便已在室外阶前,斜斜落下!
淡白光芒大炽,当啷一声轻响,却是冬云的半截剑尖,已落到地面。
那黑影足尖一顿,反而身形向后飘起,掌中寒锋闪过,已剌倒数人。继而他掠过那些人影,落入花丛,飞快地消逝在那片血红之中!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室。”弦上音韵转急,嘈嘈切切,如泣如诉。冬云身边已拥来人潮,纷纷喝道:“放下武器,饶你不死!”
“夏之日,冬之夜,”琴音悲啸,动人神魄,断心肠、摧肝胆,似乎那样的悲伤,已经到达了一个难以承受的顶点!刹那间,甚至连屋顶上都出现了侍卫的身影。眼见逃走绝无指望。冬云那艳若桃李的脸上,忽然浮起一抹冷笑,他手腕翻转,断剑反向自己胸口,毫不犹豫往下一剌,噗地一声,已深没入内!
而那铺天盖地的琴声,也在这一刻,蓦然收落,悠悠而来:“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居”字的最后一抹尾音,尚在空中幽幽延绵,冬云已轰然仰面倒下!鲜血从胸口喷薄而出,那些浓密的点滴液体,挟有无限生机,在空中化作一朵繁复细碎的红花——如同那些盛开在阁室台阶旁的花朵,甚至形状颜色,都如此相似、如此妖异,仿佛在一刹那间,汇聚了花中所有的生机,才化成这种令人眩目、久久不能忘怀的血红。
尸体在第一瞬间,已经被人拖走。第二瞬间,甚至连地面的血迹都奇迹般地消失不见。血红花朵一阵摇曳,是搜索遁去剌客的踪影,花丝毫未损,但搜索的地方比梳子梳得还干净——都是一些什么人,才有如此惊人的处理能力?
苏兰泽叹了一口气,抱起七弦琴,站起身来。
阁室中有人开口道:“我道天下间,哪里还有人能奏出这样的琴音,原来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