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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妇婆婆的脸上汗水涔涔,双手使劲抓着裤子,脖子伸向门,眼凸着,肚子一鼓鼓地喘气。一个穿浅灰色制服的高大小伙子推门进来,问老太太:生了吗?答:没有。怎么这么慢?小伙子说着,瞅瞅房里人,走到产房门口,侧耳听一阵,又拉开北边的门,走出去。妻子跟踪着他的背影,直到门碰回她的目光。妻子居高临下地问老太太:这是你的儿吗?老太太说:三儿。妻子说:看样子也不是个吃庄户饭的。老太太说:在供销社开汽车。他二哥在国务院里当秘书,他大哥在地委里统战。妻子说:您真好福气。妻子说:俺家里这个……
我转脸对着窗户。绿草地上色调已见出柔和来,十几只蓝蜻蜓在草尖上停着。麦茬地里黄光泛滥,偶有一点绿点缀其中,显出生气来。东西向公路上,沥青化出一湾湾油,犹如一块块碎玻璃闪光。玉米林里,那群追赶狐狸的男人们,把圈子缩小,几十个头低着,一点点往紧里凑。狗不再叫。男人们动得艰涩,屏住呼吸,眼珠子一定瞪得发绿,流着酸水。有几只手按着紧张的狗。玉米叶子被缓缓地推搡着,久旱而生的粘虫被晒死后,化成蜂蜜一样的汁液,玉米叶子像涂了水胶,又粘又亮。叶片边缘上的刺毛扎着裸露的皮肤,又痛又痒。狐狸的味道直冲鼻道,使那些人发昏,胃肠翻搅。四方八面往里缩着,人越见密,玉米棵棵被挤出去,狐狸的味道愈浓,中间挤着一个狐狸。狗脖子上的毛竖起来,呜呜地发着威。我像一颗拉了弦的手榴弹。我听到了千米之外咻咻的喘息,闻到了他们腑下的汗臭。在最后那一刻,几十个人直起腰,棒硬如木桩,站成一道栅栏。狐狸完了!你真笨,有多少深山老林你不去,有多少荒漠大泽你不去。男人们大发一声喊。狗叫声似放枪。二十几个男人一齐朝里倒了,一大片玉米叶子翻转。我知道狐狸完蛋了,这只曾经炼过丹曾经跑起来一路火光的大仙落了运。我错了,众人七零八落的从翻滚的叶子里冒出头来,嘈杂地喊叫着,把一地玉米撞得前仰后合,乱滚滚上了路。我眼前的玻璃上通红一亮,那条狐狸一溜火光从沟里上了公路,由西向东跑。人们散漫一条羊屎队伍,跟在几条狗后,几条狗短促沉闷地嚷着,跟在狐狸后面。那辆鲜红的摩托车又窜回来,蹦蹦跳跳的从人群中穿过去,离弦箭般射向狗尾,车上坐着的女子一手搂着骑手的腰,一手举着个塑料娃娃之类的东西,屁股不时跳离车座,口里发出猛禽鸣叫声。狐狸跑成一团贴地飞行的红火,一条花狗两条黑狗一辆红摩托等等穷追不舍。眼见着那狐狸跑得慢了,四条细腿点钞般轻动,三条狗趁机缩小着与狐狸的距离,伸口就能咬住狐狸尾巴的样子。我想这个狐狸完了。我又错了。狐狸一个立正站住,尾巴略抬,那三条狗扑地而倒,有两条打着滚下了沟,一条在公路上转圈。摩托车钻进狗队,前轮压住那条在路上转圈的狗尾巴,狗转着节子叫,女人也转着节子叫。狐狸跳下公路,不知哪里去了。摩托车紧随着狗下了沟,沟里窜起一股淡蓝的白烟。
妻子和老太太看着我,红脸上都似擦了铅粉,暗淡生灰,我抬头就看见我奇形怪状的脸,在那面倾斜着挂在墙上的大镜子里,我的下巴拉得像根棒棰一样,四只眼睛在镜子的边上晃动。这是县卫生局奖给妇产科的大镜子,一排鸡蛋大的红字写得分明。
拿不着的。老太太说。
这些人不得好死。我妻子说。
草地上起了一股小旋风,把几块纸片螺旋到天上去。从医院后边的河堤上飞来蝉鸣,我恍惚听到女孩的哭声,不敢说,故意咳嗽几声。抬腕看表,已是下午三点,这个名目繁多的房间里焦灼闷热,妻子的胳膊把姑的黑漆桌面湿了两大道。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上锈着蝴蝶斑的女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妻子大声说:干什么?那个女人震了一下,小声说:找医生。妻子说:你干什么?女人说:查查胎。妻子说:医生在接生。女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说:还早?妻子说:等吧。
产房里又热闹起来,产妇尖着嗓子叫娘。婆婆弓身向门,眼见着脸上滚汗。那个蝴蝶斑女人老得焦黄,躲躲闪闪地站在墙角,和妻子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产房里的挣扎声使她们心不在焉,使她们像两只躲在一根枯枝两面的蝉。
爆炸(10)
产妇的嗓子哑了,声声慢,声声凄惨。我仿佛听到了肌肉撕裂的声音。我听到了肌肉撕裂的声音。姑和护士催促着产妇用力。听到产妇吭嗤吭嗤地憋气,哞哞哞哞像牛的声音。我的脸在镜子里变成面具,根本不像我了。房间拉成巨大,墙壁薄成透明胶片,人在胶片上跳跃,起始模糊,马上鲜明。我透视着产房。那张白铁腿黑革面可以推动可以升降的产床上,仰着裸体雪白的产妇,她小个子,像个纺缍,头发一圈一圈粘在床面上。她两只手死劲抓着床边,指甲盖红的红,紫的紫。脖子拧来拧去,Ru房松弛成两张饼,褐奶头凸出,产妇肚子上青筋暴跳。姑戴的手套薄而透明,像没戴手套。安护士用白牙咬着红唇,戴着大口罩。他们手动嘴动,一点也不比产妇轻松。我恨不得变成胎儿,我看到我自己,不由得惊悸异常。
我推着重载的车辆登山,山道崎岖,陡峭,我煞腰,蹬腿,腿上的肌肉像要炸开,双手攥紧车把,闭着眼,咬紧牙,腮上绷起两坨肉,一口气憋在小腹里,眼前白一阵黑一阵,头发梢上叭叭响,木头车把往外长,太阳绕着我的头旋转,四周弥漫着蝉鸣。飞机在我头上逆着阳光飞,驾驶员是个小伙子,黑黑瘦瘦,嘴里嚼着一颗奶糖,他把奶糖根吐出来,吐到玻璃上,吸引来三只红头绿苍蝇。车轮一寸寸地上行,挺住!用力!使劲!只差一点点,就爬上了山顶。山顶平坦如砥,绿草如茵,柔软似绵,只要登上山顶我就可以躺在绿草上,看活泼伶俐的黄蝴蝶在我脸上飞来飞去,蝴蝶背负着深不可测的蓝天,如几片漂在水面的黄叶。用力!对!对!对!……哎哟……我不行了……
产妇又垮了。姑和安护士喘息着立在一旁,安护士把牙齿从唇上收回去,口罩蠕蠕地动了一下。我在安护士的桌面上按出十个鲜明的指印,指肚都挤扁了,离开桌面的瞬间它们是白的,明白地看到肌肉在鼓起,血也从根端汩汩地流过来,指尖胀得麻木不仁,我被陡峭的山路累得筋疲力尽,站在半山腰里,想像着山顶的芳草地,既怕又向往。产妇婆婆踽踽到门口,双手扶住门框,用力往里看,像要看破门板。她身上肉一律下垂,形成上尖下宽形状。妻子老练地说:到了这火候,咬牙瞪眼也要挺住。妻子不知是对我说话,还是对蝴蝶斑女人说话,蝴蝶斑女人扫我一眼,不知是对我妻子说话还是对我说话,她说:是个雏儿吗?
那个穿灰制服的小伙子在草地上转圈,脑袋耷拉在胸前,好像拉着碌碡转圈。打麦场上,一定忙累着父亲,他孤身一个人,放下扫帚拾起杈,落满麦糠的身体,在薄薄的尘土中冲出一道道七歪八扭的胡同,但尘土立刻就重新填写满了胡同。父亲像一条大鱼,在澶漫的黄水中游泳。女儿跟在母亲身后,寡淡地走着,海绵小鞋用力擦着地面,她不愿把脚抬起来。父亲顶风扬场,麦粒在空中亮起一面褐色翅膀,麦糠夹着灰土,疾速地向南飞,医院上空飘着麦场上的尘土和味道。
姑在产房里大声训斥着产妇:你打算怎么着?要个死孩子还是要个活孩子?产妇好像死去一样,一面孔灰黄和白汗。每当我想看产妇时,面对产妇的墙就像玻璃一样透明,产房里味道从玻璃里透过来,刺激着我的鼻孔。产房里的浅蓝色的气体像冰晶一样,寒冷彻骨,我突然明白了姑为什么要有一双冰冷的手。她用冰冷的手摸着产妇洁白的皮肤,拭去一层层固体的汗珠,就像拭去冰萝卜上结着的霜花。安护士樱桃红唇上留下四个牙印,中间两个深,两边两个浅,我惊异地想那鲜嫩的汁液何以不流出,马上又想到产房里一切都结了冰,樱桃也不例外,而结冰的樱桃是固体,不会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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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提着双手,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平放在窗台上的手表,摇摇头,说:小安,给她注射上几支葡萄糖。安护士摘掉手套,用干燥的小手拿起一个粗大的玻璃针管。针管里装着无色的液体,针头伸出一段白色尼龙细管,尼龙管的结尾是一根亮晶晶的针。姑说:你听着,你上了产床四小时了,再磨蹭孩子就死在肚里了,再磨蹭我就要切了你。你想想看,是生出他来,还是让我剥出他来?配合我,生出来,一辈子就这一回嘛!
产妇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身体像大蚕一样蠕动。我用拇指压着太阳|穴,听产妇在破釜沉舟。我重新推车爬山,太阳绕着我车轮般旋转。妻子半张着嘴,蝴蝶斑女人紧闭着嘴,张嘴的闭嘴的都屏着呼吸,紧张地用着力。我虽然没见过妻子和那蝴蝶斑女人生孩子,但猜想到她们那时的表情跟现在差不多。苍蝇狂热地冲撞玻璃,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声响。那忠诚的婆婆手把门框,像焊在门上的一个大铸件。产妇的哭泣或是用力声像连续的吐痰。我推车上山,每一条肌肉都像拉坏了的弹簧一样松弘。我不是用肌肉发力,而是用筋骨,用牙齿,用浓稠如粥的意识,陡坡与山顶之间只有一点点距离了,薄得像一线刀刃,我通过车轮感觉到了平坦山顶的边缘,闻到了野草杂花的腥香,遍体金茸毛的蜜蜂像呼啸的子弹射击着轻飘飘的蝴蝶……
好!姑大叫一声。婴儿被关卡压迫得长而难看的头沐浴在温暖明亮的人间空气里,姑扯着婴儿的膀子,婴儿像一条圆滑的鳗鱼缓缓地游出来,我感到淋漓尽致的厌恶和欣慰。我闭眼。剪刀喀嚓一声响。我睁眼。产妇一动不动,腹部凹陷,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细胞分裂,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