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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野狗,也没有狐狸。包裹过二姑姑的红被单子像一面鲜艳的旗帜,悬挂在庙门上。红被单子完整无缺,上面沾着一些黑色的胎粪,没有一牙一爪撕咬痕迹。婴孩哪里去了?爷爷站在蜡庙前茫然四顾,看到了红色的沼泽、青色的村庄、黄|色的野草,一只孤独的仙鹤抻着颈子奋力向着太阳飞行,爷爷百无聊赖地对着它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又开了一枪,还没有打中。再开一枪,依然没有打中。这是爷爷射击史上的一大耻辱。他不再射击,盯着那仙鹤在阳光里变成了一个针尖大的光点,然后收回目光,眨眨酸麻的眼,又背了枪,垂头丧气地走回村庄。
爷爷走进大爷爷的家门,向大爷爷和大奶奶报告了蜡庙前的情况。大爷爷说:好好好,这个丫头命大,肯定是被人抱走了。大爷爷嘴上说好,脸色却很阴沉,爷爷知道他宁愿听到女婴被野狗和狐狸吃得骨渣不剩的消息也不愿听到手脚生蹼的女婴逃了性命的消息。
大奶奶又献上草来,爷爷扔一束进嘴,枯燥无味地咀嚼着。这时院子里狗狂叫,大门上的铜环哗啦哗啦响。大奶奶警惕地看了爷爷一眼,好像怀疑爷爷引来了虎狼。她挪动小脚,走到院子里,在影壁墙后摩挲着土炮后边的引火帽儿,大声问:“何人敲打门环?”
门外的人不回答,只是持续不断地敲打门环。节奏分明的门环声证明敲打者不温不火,心情平静,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爷爷和大爷爷都来到院子里,示意大奶奶去开门。
二姑随后就到(6)
来人一脸皱纹,下巴上生着一绺白胡须,是个陌生的老者。虽然衣衫褴褛,但骨骼清奇,颇有几分令人肃然起敬的丰仪。更重要的是,他的怀里,抱着被爷爷丢弃在蜡庙前的生蹼女婴。
大爷爷、大奶奶、爷爷三个人目瞪口呆。白胡须老人走进大门,把怀中的赤子放在冰凉的湿地上,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大爷爷拦住老人的去路,装腔作势地问:“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把这个婴孩扔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老人道:“除了你们食草家族,谁家能生出这样的婴儿?”
大奶奶说:“你这人好不讲理,把这个野孩子扔到这里干什么?”
老人道:“弃杀婴孩,天理难容,国法也难容,管老大,管老三,你们小心着点!”
老人从怀里掏出那一包洋钱,啪,扔在大爷爷脚下,冷笑着,格开挡道的大爷爷,潇潇洒洒地走了。
爷爷胆怯地看着赤身裸体的女儿,看着那张红扑扑的小小圆脸和那圆圆头颅上茂密乌黑的头发,心中不由地滋长起怜爱的感情。这是个相当结实、漂亮、生命力顽强的女孩,唯一的缺陷是手指与脚趾间那层粉红的蹼膜。这些蹼膜夹在她的指缝里,只有当她张开手时才能显出来。他弯下腰去,伸了一只手,触到了女婴臂部的皮肤,冰凉的感觉立即麻木了他半条胳膊。女婴睁开眼睛,两道幽蓝的光线从她鱼眼般呆滞的眼睛中射出,刺得爷爷心头一堵,好像当胸挨了一拳。女婴闭上眼,大声啼哭起来。哭声响亮、圆润、音节短促,颇似红色沼泽深处那种特有的大如马蹄、红腹绿背、能喷射剧毒汁液射杀飞虫的马蹄蟾蜍在阴雨连绵的气候里发出的叫声。爷爷最怕的就是这种马蹄蟾蜍,他吃过这种蟾蜍的亏。有一年他进沼泽追捕红狐时,手误中了蟾蜍的毒液,当时即奇痒钻心,随后就流黄水溃烂,要不是遇上那位走江湖的高手郎中,他的手非烂掉不可。被马蹄蟾蜍伤害的痛苦过程迅速地在爷爷脑海里旋转了一圈,他下意识地,惊恐万分地缩回手,直起腰,大口地喘息着。女婴的哭声愈来愈烈,蓝色的泪水汇集到眼角,淌过面颊,流进耳朵。
爷爷处于手足无措的状态,求援地望着他的兄嫂。大爷爷叹息一声,道:“老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毕竟是你的女儿,你把她抱回去养着吧!”
爷爷无奈,只得再次弯下腰去,像抱一只巨大的马蹄蟾蜍一样,把女婴抱起来。他感到自己周身的肌肉都紧缩起来,口里分泌出大量酸溜溜的津液。抱着这样的婴孩是难忍的酷刑。女婴挥了一下手,那手指的蹼膜透明着张开,好像蝙蝠的粉红肉翅。当然蝙蝠的翅不是翅、蝙蝠的膜也不是粉红色的膜。她的冰凉的小手轻轻地、凉凉地触到了爷爷的胸膛,也触及了爷爷的灵魂。他“呱”地叫了一声———竟然也类似了马蹄蟾蜍的鸣叫———把女婴扔在地上。女婴跌落在地,呱唧一声响,是那么肉、那么湿,那么粘。“呱呱”的哭叫声中止了。她在地上抽搐着。她四肢摊开,绷得笔直,手指和脚趾也全部乍开,伸展开了所有的粉红蹼膜。这景象冷腻恐怖,爷爷哇哇地呕吐起来。
爷爷吐出一些绿色胆汁,捏着脖,青着脸,回头对大奶奶说:“嫂子,找把刀给我。”
大奶奶惊讶地问:“老三,你要动狠的?现在可是民国了。”她一边说,一边走进屋子,将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用两个指头夹着刃儿,把刀递到爷爷面前。她的眼睛里漾溢着笑的波澜,仿佛在鼓励着小孩子勇敢地去干一件大事件的慈母。爷爷攥住刀把子,刷,把刀子抽出来,嚣张地叫着:“我要把她这些该死的蹼膜剔了!你这个蛤蟆种、青蛙精,沼泽地里爬上来的妖怪!”言罢,便俯了身、左手捏住女婴的小手腕儿,刀子风快地落下去。但是此时女婴张开的手指合拢,紧紧地攥成小拳头,哭声也闭了,蓝蓝的眼睛赛过两块滋润的美玉,在爷爷脸下闪着光泽。爷爷的刀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了。他抬起头来,求援地望着大奶奶。大奶奶冷笑一声,道:“果然是‘虎毒不食亲儿’!老三,你给我滚吧。”一把抢回刀,径直地回院里,并响亮地踹上门。
5 二姑奶奶的童年记事本应写得摇曳多姿,但家族中人对此避讳,躲躲闪闪,谁也不愿多说。我们掌握的材料十分有限,只能捉住只言片语,任以想象、编造、逻辑的推理。我们写出来的东西,与事实的真相,究竟有多大的差距,无法知道。写得不符合事实又有什么关系?写得符合事实又有什么用处?对一代绝望的、对一代对前面的一切都充满了巨大恐怖,对一代被永难排解的深重忧虑时刻纠缠着的男人来说,有什么意思?有什么要紧?
二姑随后就到(7)
6 父亲说,一九四七年,我生气蓬勃,邪性十二分地足;宛若红色沼泽里一只刚萎了尾巴的半大马蹄蟾蜍,全身流动着粉红色的毒液。现在,我可老了,躲在剑叶莲的潮湿泥土里,整日昏昏欲睡。
父亲说,我的二姑姑,从小就会咬人,牙齿锋利,像荒草丛中的小狼。我父亲———你们爷爷左手的食指弯曲着难以伸直,像一节生着疤瘤的树根。父亲说他的父亲说:这就是被她咬的……她咬住东西轻易不肯松口,像沼泽地里那种黄盖的鳖,牙床上打着狠狠,耸动着耳朵,眼睛里闪烁碧绿的光线,那样子可真叫吓人,那样子谁见了谁怕。父亲说他杀猪一般地嚎叫着,痛楚深入骨髓,甩动手臂,带动着那小妖精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但终究无法甩掉她。父亲说你们的老爷爷闻声起来,高叫着我父亲的名字:武儿,武儿,别硬拽,别强拽,当心把指头弄断。我有法子对付她。父亲说我们的老爷爷折了一根草棍儿,轻轻地戳着她的鼻孔,终于戳出了一个大“啊啾”,趁着这机会,我们爷爷血淋淋的手指才从她的嘴里解放了。那年她才三岁多一点,就恁般厉害,家族中人谁不惧她!你们的老爷爷说:都躲着她点,她是个属鳖的,咬住东西不松嘴。你们的老爷爷雄豪半生,举枪雁落的角色,他怕过谁?若要管三发了怵,玉皇大帝开当铺!就连他,也怵着你们的二姑奶奶。她不怕死,似乎也永难死。她生,你们老奶奶死;无人喂她一口奶,正好家里的老母狗下了四只崽子,你们的老爷爷便把她扔到房檐下那铺着干草的狗窝里,与狗崽子们抢奶头。老母狗通人性,主子的女儿,自然不敢怠慢,把最好的奶头让给她。她是个吃狗奶长大的孩子,经常在深更半夜里发出一种拖着长腔的嚎叫,这种叫法就是那所谓的狗哭,主大祸降临,整个家族,一条街上的人,都被她———老母狗和小狗们也加入了半夜的哭嚎———的哭嚎惊恐着,在蟋蟀的促促声与壁虎的索索声中哆哆嗦嗦,长夜难眠。父亲说在深夜里他父亲看着一个血红的点儿在我们老爷爷的烟袋锅里闪烁着,光点明亮时能看清一张瘦削的、被茂密的胡须包围着的脸。粗重的呼吸、长长的叹息和切齿磨牙的声音交替着出现。你们的老爷爷在那些日子里心事重重。父亲说他父亲有一次壮着胆儿出去小便,群狗和我们二姑奶奶的嗥叫声声慢、声声凄凉。他感到有一股彻骨的寒气在他的脊髓里游走,头顶上的毛发噼噼啪啪地直立起来。我们的爷爷看到紫色的天幕上点缀着几十颗有棱有角的硕大星斗。星斗的光芒是那样的刺眼,是那样的怪异。它们仿佛在嗥叫声中颤抖,随时都会坠落下来似的。父亲说你们的二姑奶奶双膝跪地、双胳膊撑地,仰着脸,扬着下巴,与老母狗和它的四个狗崽子们的蹲踞姿势一模一样。她的眼睛的绿色光芒比狗眼里的绿光还要强烈。父亲说爷爷胆战心惊地看到我们的二姑奶奶伸直脖子、绷紧了皮肤,嘴巴嘬成圆筒状,像吹火一样,对着天上的星斗,发出了骇人的嗥叫。群狗模仿着她嗥叫。在她(它)们的嗥叫里,星斗一颗颗像被狂风吹动着的红灯笼。父亲说二姑姑的嗥叫比狗们的嗥叫拔得更高更尖拖腔更长,好像玉米林里秀出来的一株高粱。她是它们的歌唱教员。父亲说爷爷那夜里硬是撒不下尿来,胀胀地跑回屋里。他看到室外的天地黄漫漫的,令人感到将有山崩地裂的大祸临头的感觉。父亲说那天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怪梦,在梦中,他说爷爷上了天,看到那些星斗都用一根根的青草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