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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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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田按倒连长,连长死死护着裤腰带,骂道:“余豆官,你这个土匪种,枪毙了我吧。”
  父亲说:“不枪毙不枪毙,骟蛋子骟蛋子!”
  指导员咳着坐起来,咳着说:“余豆官……别胡闹……整理队伍……过河送粮。”


  父亲说:“痨病鬼说得有理,听痨病鬼的,军粮送到再骟,弟兄们,快埋锅造饭,吃了饭找桥过河,今日死活也要赶到贾家屯!”
  司务长对父亲说:“只剩下一袋子高粱米啦,怎么办?”
  父亲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司务长是个挺好的中年人,他的故事顾不上讲了,他说:“我想,今日要赶很多路,又靠近了战场,吃不饱不行,是不是吃几袋军粮?”
  父亲说:“不行不行,胡闹胡闹!”
  司务长说:“问题不大吧,到时跟粮站的人说说清楚。”
  父亲说:“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少了几袋子军粮怎么能说清楚?一粒军粮也不能动,吃屎也不能吃军粮,谁吃军粮操他娘!”
  司务长说:“吃不饱怎么行?”
  父亲说:“谁饿谁来吃我的吧!”
  司务长哭笑不得。
  父亲说:“多加水多加水,熬汤喝。”
  司务长说:“喝汤不顶事。”
  父亲说:“过了河我给小伙儿打几条狗吃。”
  指导员拄着棍站起来,他说:“余豆官同志是对的,同志们,咬牙坚持吧,吃军粮是耻辱的行为。”
  父亲说:“你看你看,痨病鬼支持我啦。”父亲把一支盒子递给指导员,说:“我把指导员还给你吧,你这个人不错。”
  指导员接过枪,插进木套,说:“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不妨碍你。”
  父亲高兴地拍了指导员一巴掌,没想到下手太重,竟把他拍了个嘴啃冻泥。
  ……
  面对着七零八落的断桥,父亲气得眼睛放绿光。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冰冷的河里虽然流光溢彩,但没有一丝一毫暖意,河边浅水处结着狗牙般的冰凌,看着都让人寒冷。民夫们都是阴历八月离开老家,穿着单裤夹袄,个别的带一件破棉袄。潮湿的冷风一吹,河里的冰水一激,不但身上冷,心里也凉冰冰。所有的民夫都在河边立着颤抖,双手有抄在袖管里的,有插在腰间的,耳朵冻红得犹如鸡冠子,鼻尖上挂着鼻涕水。父亲扫了眼他的民夫,心里生出很多凄凉情绪。不唯人抖,毛驴也抖,父亲的小毛驴尾巴夹在双腿中间,紧咬着牙徉不哭了声音,眼睛里盈满泪水。父亲伸了巴掌擦掉它眼里的泪水,安慰了它两句,它依然流泪,激得父亲烦恼,便粗鲁大骂:哭你娘个球蛋,动摇军心,我宰了你!小母驴不哭了,肚子上的血管一鼓一鼓的,好像悲恸深厚黏滞难以下咽,但父亲认为它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乘机添乱,恼怒挥一拳,瓷瓷实实正中驴头,小母驴应声倒地,躺在地上打滚撒泼,做出无数肉麻姿态,父亲不理它,它又无趣地爬起来。
  指导员拄着棍子移过来,站在父亲面前,宛若一架活骷髅。他说:“豆官,不要着急,想想办法,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
  父亲有些草鸡,软软地说:“你有什么好法子?”
  指导员说:“过河走桥,没桥乘船,没船涉水。”
父亲在民夫连里(8)
  父亲看看那桥,桥面不知何处去了,只有十几根焦黑的桥桩兀立在水中央。
  指导员说:“桥毁了,修来不及,没有船,只能涉水过河啦。”
  父亲说:“这么冷的天过河,连鸡芭头子都要冻下来的。”
  父亲说:“河水有多深?”
  指导员说:“下去探一探。”
  父亲说:“谁敢下去探?”
  民夫们望着凝滞的冰河,个个面生畏难之色。不但没人报名探河,还有几个民夫提议把粮食卸在河边打回头,反正解放军千军万马不在乎这六万斤小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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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导员愤怒地驳斥了这些反动言论,然后,剥掉棉军袄,褪掉单裤、布鞋,佝偻着腰站在父亲面前,瘦骨铮铮,好像一具铁铸的鱼刺。他嘴唇乌紫,牙缝里渗着血,眼珠子灰溜溜的,像两粒冰冷的玻璃球儿。他说:“余代连长,你照顾连队,我下去探河。”
  父亲心里一阵滚烫,大声吼叫:“指导员,胡闹什么,你下河去见阎王爷?要探河道也轮不到你,快穿上衣裳吧,要探我去探,谁让我抢了个连长呢?余代连长?伙计你是共产党无疑,你封我代连长,就等于共产党封我代连长是不是?”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脱衣服,一边脱衣服一边咋咋乎乎地叫冷。父亲的健壮肉体和骨头架子指导员形成鲜明对照。指导员看看父亲身上的肌肉,也许羡慕也许嫉妒,他转着腔说:“共产党员吃苦在先,生死不怕!”说完,就转身往河里跑。他的奔跑姿势古怪稀奇,活似木偶运动,动作大步伐小,满身都是荒谬表情。父亲看着指导员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鼻酸眼辣,他几个大步跨出,扑到河边,把半截身子入了冰水的指导员拦腰抱住,像托一个稻草人,轻松地把他托上岸。
  父亲骂道:“妈拉个巴子你好性急,死在河里鱼都不吃你。”
  父亲把指导员放在地上,吩咐民夫们快给他穿衣服。指导员嘴唇硬了,说话呜呜噜噜,听不清楚。原任连长把军大衣脱下来盖在指导员身上。父亲夸奖道:“十一指子,还行。”
  父亲脱得一丝不挂,在河边弯腰踢腿活动筋骨,小母驴忧愁地看着他。他说:“别看我别看我,你这个小娘儿们。”
  民夫队里有笑声。也有研究父亲那件遭过狗咬的传家宝贝的目光。
  他撒了一些尿抹在肚脐眼上。
  他拿着指导员那根棍子往河里走,脚踩得冰凌破碎,发出啪啪声响。
  一踏进河水,父亲不由得打了一个凶猛的哆嗦,一股寒气从脚底猛烈上升,似乎不是凉,而是两股电,两百根针,沿着腿骨、骨髓往上爬行,速度极快,嗡一声到达脑袋,眼前噼啪放了一阵绿光。父亲叫了一声娘,怪腔怪调,惹得岸上人笑。他继续往前走,身上爆起鸡皮疙瘩,皮肤绷紧,头发梢儿似乎噼噼啪啪微响,脚起初还能感觉到水底卵石,几步后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父亲喊了几句流氓口号,声音滴溜溜转,嘴里一片牙响,舌头僵冷,喊不出口号来了。往前走,水渐渐淹至大腿根,他的狰狞鸡头缩得如一只蚕蛹,那个过分发达的独蛋儿歪歪地贴在盆腔上,丝丝缕缕扯不断的钝痛,这地方是父亲身上的要害,他遵照爷爷的意旨加倍地尊重它宝贵它,不敢有一点点损伤。没有它老人家就没有我们,这话虽近流氓但却是真理。不啰唆这些尽人皆知的话,它老人家整个儿淹没在河水中了,父亲用一只手捂着它,但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恐慌与痛苦由此产生。父亲的另一只手拄着棍子,试探着前边的河。水淹至|乳下时,他已达河的中央,这是最深的地方,水流因寒冷显得不太湍急,几簇似乎凝固的灰白浪花附着在父亲身体一侧,他移动得很缓慢,岸上的人替他焦急。这时他感觉不到冷,全身似被针扎,甚至有虚假的热乎乎在心里出现。他的眼球冰凉,运动不流利且目光,河面上好像有雾但其实没有一缕一丝雾。太阳照在河上照在父亲身上,金色的阳光很美丽很温暖,父亲到达对岸紧接着又涉回来。
  上岸时他相当狼狈,手脚并用,身体变成一座拱桥。几个民夫跑过去把他架上来,把一件破棉袄披到他肩上。他双手捂着宝贝,脸相难看至极。许久,他龇着牙,笑着,结结巴巴地说:“操他姥姥个冷。”
  小母驴热情地扑上来,用它的毛茸茸紧贴着父亲的凉冰冰。父亲招呼一个民夫,伸手摘掉他头上的毡帽,捂在了自己的小鸡芭上,气得那民夫破口大骂。高密东北乡风俗:摘下别人的帽子象征性地戴在自己的小鸡芭上,是对戴帽人的巨大侮辱,其喻意是:你的头等于我的鸡芭。那民夫上前抢帽子,被父亲避开。民夫骂余豆官,操你二舅,你欺人太甚。父亲说,别生气二哥,我冻毁了,哪儿都不冷就这儿冷,你们都是两个蛋,我只有一个蛋,你们冻坏一个还有一个,我冻坏了就没有了,放心放心你的头是你的头,我的蛋是我的蛋,怎么也长不到你头上去,见到解放军我帮你要顶帽子。
  指导员忧虑重重地看着父亲,父亲对他摇摇头。民夫们个个神情沮丧,不说话。父亲在阳光下蹦跳一阵,嘴与舌又灵活起来。他把毡帽扔给那民夫,那民夫哭丧着脸,嘟嘟哝哝骂着,把湿漉漉的毡帽挂在车把上晾晒。
  父亲提着盒子炮,对原任连长说:“伙计,把枪还给你吧,这代连长我也不代啦。”
父亲在民夫连里(9)
  连长说:“我不要,你既然抢了去,你就干到底。”
  一个民夫说:“豆官,散伙吧,回老家过年。”
  指导员掏出枪来,对准那人就一枪,嗖溜一声响,子弹贴着那人的脑袋溜过去。那人哀号一声,双手捂着头,一腚蹲在地上。众民夫骇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
  父亲讪讪地说:“指导员好大的脾气。”
  指导员轻蔑地扫了父亲一眼,冷冷地说:“我一直认为你是条好汉子!”
  父亲被他说得脸皮发烧。
  指导员挥舞着盒子炮发演说。他的脸上洇出两团酡红,像玫瑰花苞,暂时不咳嗽了,嗓音尖厉高昂,每句话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呼哨,如同流星的尾巴。金色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便一时辉煌如画,他的眼里闪烁着两点星火,灼灼逼人,他说:“你们还是些生蛋子的男人吗?解放军在前线冒着枪林弹雨不怕流血牺牲饿着肚子为你们的土地牛马打仗,你们竟想扔下粮食逃跑,良心哪里去了?卸下粮食,一袋袋扛过河,谁再敢说泄气话,我就枪毙谁!”
  指导员吭吭吭三声咳,脖子一抻,眼一翻白,嘴一咧,喷出一股鲜血,身体前仰后合,看着就要栽倒。父亲抢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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