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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门,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仆人们好像都有些严肃。一袭褐红僧衣,一个万世孤独的高瘦身影,站在院子里凝神对天。听见我们的声音,转过身,风轻云淡……
那一刻,我的眼湿了。罗什,我有多久没见你了?久到我以为有一世的漫长。
他的眼波,在我身上流转。脸颊上,红晕飘过。我还是浑身湿透,在弗沙提婆面前我还无所谓些,在他的目光下,我居然有些心跳,有些燥热。脸,不由自主低了下来。
我脸上覆着的面具被揭开,肩膀上又搭上了萝卜的爪子:“大哥,你看看谁来了?是艾晴,我们的仙女。消失十年终于回来了。”
罗什眼睛一抬,看向我。些许惊讶,迅速隐去。对着我,双手合十,平静地一鞠:“罗什拜见师父。”
他竟然以这么正式的方式在弟弟面前待我。我有些错乱,不知该怎么回应,怔怔地望他。
“快去换衣服吧,瞧你,都湿透了,当心着凉。”弗沙提婆第一次用这么宠溺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尴尬地望向罗什,他却眼波不惊,看不出一丝表情。
我一下子无端烦躁起来,觉得弗沙提婆放在我身上的手似乎长了荆棘,刺得我愤闷地摔开,疾步向房间走去。
听见弗沙提婆在身后讪笑:“女人么,就爱无缘无故发点小脾气……”
罗什突然出言打断他,语气有些凛冽:“你也去换了衣服,等会到父亲房里来,我有事要说。”
我换了干净衣服,披散着湿发在院子里踱步。两兄弟现在都在父亲房里,不知罗什要跟他们说什么。我的心到现在还是凌乱,他今天为什么来了?他的小乘师父盘头达多还在他那里么?
正在心神不安,鸠摩罗炎的房门打开了,弗沙提婆脸色发白地出来,看见我,默默地走近,然后将我一把搂入怀中。我咬牙挣扎,这次一定不能让他得逞,我绝不想让罗什看见这样的情形。
“艾晴!”弗沙提婆强按下我的挣扎,声音哽咽:“母亲她……过世了……”
我心中一凛,忘了挣扎。原来,他回来是为了通报家人这件事的……眼睛抬起,看到他正站在父亲房门前的台阶上。天色已暗,昏黄的光线笼着他,勾勒出寂寥的弧线。
“大公子,你的房间已经打扫好了。”鸠摩罗炎让家中所有仆人都称呼罗什为大公子,即便罗什早已是名震西域的大法师。父亲这么做,是想要提醒儿子:在家中,他仍有一个世俗的身份么?
他略一点头,下了台阶向自己房间走去,无视院子中间的我与弗沙提婆。经过我身边时,我看到他嘴角紧抿,目光清冷,仿佛俗世一切都与他无关。我心一拧,痛得落下泪来,用尽所有力气挣脱弗沙提婆的钳制。
“艾晴,怎么啦?”弗沙提婆似乎乱了方寸,手忙脚乱地拍我的背,“我很开心你会为我哭。可是,别哭,求你……”
我摔开他的手,冲回房间,插上门销。
“艾晴,开门。”弗沙提婆在拍门,我没理,只顾埋头到毯子里。心情郁闷时,我都会鸵鸟一下,允许自己折磨自己一夜,然后,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所有的不快,通通抛掉,天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槛。可是,我还是没想明白,我到底为什么哭?
“为我母亲哭,不值得。”
嗯?我从毯子里钻出来,看到弗沙提婆蹲在我面前。他进我房间,似乎从来都没走过正门。
此刻的他,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些许悲哀,些许愤恨,些许的……痛……
“母亲从来都没有顾过这个家,她心里,只有修行解脱,进登极乐世界,从此不再轮回。”他嗤笑着,胸膛起伏,“我不明白,那个极乐世界,就真的比现世好么?比拥有丈夫和孩子好么?”
他咬着嘴角,深吸一口气:“甚至连儿子,她眼中也只有大哥,没有我。她生下我,只不过是在决心出家前,再给父亲一个交代,让我传承血脉,履行她在俗世间最后一桩责任。所以,她带着大哥一起出家,留我为这个家传宗接代。这二十一年来,我见过她几次?父亲如此惦念她,她又为父亲做过什么?成佛,真的可以使人感情冷漠至斯么?”
他突然站起来,腰杆挺得笔直,朗声说:“世人都想成佛,我偏不。成佛的代价,便要离弃现世一切情。这样成佛,就会快乐么?我宁愿坠入阿鼻地狱,也不要现世压抑自己。人生不过几十年,下一世,我也不求为人,只要这一世,随我所想,得我所欲,管它下一世变成猪狗还是虫蝇。”
我呆住,忘记哭了。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这么内心的话,他的游戏人间,他的玩世不恭,心底深处,是对母亲抛家弃子的反抗么?是对佛教描绘出的死后世界的绝望么?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如此而已。”我抛下毯子,站在他身后,柔声说:“弗沙提婆,珍惜现世,没有什么不对。”
他整个人轻颤了一下,回转身定定地望我:“艾晴,你不认为我离经叛道么?”
在这个人人都无比虔诚信仰佛教,人人都为自己的来世画一个美梦的龟兹,他的想法,还真是有些惊世骇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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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想起鲍照的诗,叹一口气,“弗沙提婆,你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在我看来,不过是想抓住眼前,及时行乐。只是,你这样游戏花丛,心中无爱,又能快乐到哪儿去?”
“心中……无爱么?”他口中喃喃,眼神一时迷茫起来。
“也许有,只是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你都不敢承认你其实是爱母亲的。正因为爱她,才想知道她的拥抱是否温暖;才在乎她有没有顾家,才嫉妒你大哥得到她更多的关心,才会反抗她所追求的解脱。”
“艾晴!”他眼里闪着一丝莫明的光,低低唤我,“你说,母亲是爱我的么?”
“当然是!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她不是不爱你,只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在爱,而你没有感受到,或者没有给你期望的那么多而已。等你自己做了父亲,自然就能体会他们当年的心思了。”
他沉默,眼圈开始泛红。他其实,还是个渴望母爱的大孩子。
那一夜,他破天荒第一次用那么认真的口吻跟我说话,没有动手动脚,没有嬉皮笑脸。连走的时候都是一副凝重的表情,全然不像以往的他。我早早灭了房里的油灯,坐在窗前一直盯着对面的房间。他瘦长的身影会不时晃过窗口,虽然看不清,也惹得我一阵心跳。我就这样盯着,直到他房间的灯光熄灭。黑暗中,我思绪万千,难以平静。
苏幕遮,结束了。
重回苏巴什
我一夜没睡安稳,脑子里一团浆糊,该想的不该想的通通飞窜出来。想到罗什就在离我那么近的地方,心就不由自主地打颤。想到罗什看我的清冷眼光,就心绪难安。天蒙蒙亮时我终于烦躁地起床,在房间里乱转了几圈,还是忍不住拉开门冲到他房门口。
他该起来了吧?现在都快四点半了。五点他就要做早课。他会去哪里做早课?应该是王新寺吧,雀离大寺毕竟太远了。他看见我会怎么想?我这样花痴地一大清早跑他门口,我还从来没起得那么早过。
我在他房门前绕圈,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也无意识地发抖,赶紧摔摔手,天哪,我在紧张什么啊?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我被激得身子一弓,向后弹跳,脑袋撞上了廊柱,顿时疼得咧开嘴。
“小姐!这么早就起身啦?”
我忘了叫疼,傻傻地看着从他房间里走出来的人。是府里负责打扫的佣人,拿着一个垃圾筒。他呢?我赶紧踮脚往屋里看。
“大公子早就走啦,说要回雀离大寺。”
这这么早?为什么都不跟我打声招呼再走?我一失落,脑袋后面更疼了。
“等一下!”瞥见那个垃圾筒里有一角衣物,我心一动,赶紧叫住那个佣人。
垃圾筒里,有一件上好的月白色丝绸男衫,一条同色系的腰带,还有……一个狮子面具和一顶略带褐色的假发。顿时,我石化了……
“大公子叫扔掉。唉,这不可惜了么,那么好的衣料……”佣人絮絮叨叨的话刺得我心疼……
弗沙提婆打开房门时看见我正坐在他门口的走廊上。他先是惊讶,看了看天,再看了看我,然后一抹明朗的笑浮上整张脸。“艾晴,你干吗不进屋呢?我的房间你随时都可以……”
“弗沙提婆,我今天要去雀离大寺。”我赶紧打断他,免得这大萝卜又说出带彩的话来。
“好啊,知道你喜欢画一些无聊的东西,你想去我就陪你去。不过……”他搔搔头,有些为难的样子,“再等十天好不好?从今天开始轮我在宫里当值,要十天后才轮休。”
“不用了啦。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叫辆马车就可以了。”
“艾晴,别那么固执,听话啊。不过就等十天而已……”
“弗沙提婆!”我打断他,神情坚定,“你不需要陪我,我不是个处处要人保护的弱女子。我有我自己的主意,而且,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最后,我答应他一定会在十日之内回来。他说等他轮休了,带我去天山大峡谷玩。这个大峡谷,我在库车考察时曾经听说过,距离库车县城大约70公里,是天山支脉克孜利亚山中的一条峡谷。景色壮丽,到处是红褐色岩石,形状非常奇特,据说堪比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只是规模没有那么大而已。1999年一个维吾尔老农采药时在绝壁之上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盛唐时期开凿的石窟,命名为阿艾石窟。这个石窟虽然很小,深不足5米,但因为窟内三面皆有残存的壁画,而壁画上竟然罕有地出现了汉字,与古西域地区其他数百座石窟不同,显示了盛唐时汉文化对龟兹的影响,所以学术意义很大。不过我那时根本没时间去,但是现在,唉,我穿越不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