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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然起身,不理青衣错愕,他走到庭院中央,任由夏日凉风拂过他光滑的玉面。
衣袂轻飘,黑发微扬,俊美的脸庞始终凝神沉思,其专注的神色是青衣从未见过,至少,从未在朝堂上见过东方非有这样专心对付人的时候。
「只有一个最不可能的理由。」东方非忽然道。
「大人?」
「若以诈死从此消失在朝堂之上,她必然不肯,那么只有一个原因,能促使她诈死。」
青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东方非揣测凤一郎的作法,寻思道:
「除非她重伤难以反抗,凤一郎才有机会令她诈死。」
「大人,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青衣不得不提醒。他家大人智比诸葛,神机妙算,从不去设想不可能的答案来骗自己……
这一次,他家大人抓住的是最不可能的理由啊。
东方非回头,剑眉轻扬。
「青衣,一个满腔抱负还没有完成的人,你要她死,她还不肯呢。」
「如果……大人,阮大人真的死了呢?」她那样正直的人,会比谁都还早走,他家大人不会不明白的!
东方非哼笑一声,负手而立,仰头注视着远方的圆月。
直到青衣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东方非才不在意的哈哈大笑,随即脸色一正,比夜风还要冰冷的声音遽然响起:
「那就把长西街那间她爱吃的饭铺烧了当她的陪葬,让她在九泉之下,看看她违背承诺所带来的下场吧。」
阮冬故,我等你到京军班师回朝日,我要真确定了你的死讯,我必将你的骨灰洒在京师,让你亲眼瞧瞧,什么叫真正的搅乱朝纲,死也不暝目!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为……怀宁,接下来是什么?」
「不想说。」
她搔搔头,想了老半天就是想不出来。
「既然背不出来,就不要背了。」
她闻言微讶,回头看见凤一郎自门外走来。「一郎哥,我可以不再背了吗?」
「冬故,当年我督促你读书,是为了让你明白道理,为你的官位铺路……」凤一郎平静地微笑:「如今,你心中已有属于自己的道理,何必再背?书是死的,你却能将属于你自己的那本书牢牢放在心里,这比许多读圣贤书的官员还要厉害。」
这算赞美吧?还是嫌她太迂腐?她摸摸鼻子,想到自己前几天执意披上战袍,冒充程将军。
这是必须要去做的事啊,她若不冒充,阵前失将,军心必散,当日一郎哥跟怀宁不但没有左右她的决定,还助她一臂之力,一郎哥献策先动摇蛮族军心,怀宁则代她握巨弓扶助她没有尾指的左手。
她非常明白,一郎哥为她担心,但如果她不做,谁来做?人人都将危险的事交给其他人,世上哪来的万世太平?
她暗自扮了个鬼脸,迎上前笑道:
「一郎哥,反正我再怎么背书,也绝不如你动个脑子。哎,若是背书就能有凤一郎的才智,那我时刻背也不嫌累。」
「你现在已经很好了,若你才智过人,我绝不同意你当官。」停顿一会儿,凤一郎神色渐凝,直视着她,说道:「冬故,我要你答允我,你对自我产生犹豫时,请回头想想我跟怀宁、想你在应康城的家,甚至,想你与东方非的承诺,最重要的是,你没有错。」
……
原来,一郎哥早已经料到有今天了吗?
她停步,目送着愈来愈远的兄弟们。
一郎哥常说,他不适合当官,因为他性温,纵有百般才智,一旦由他背负上千上万性命,他会犹豫不决,不敢出策。
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她与一郎哥商讨,由她当机立断,决定人才的安排,亲口发号军令。
她才智确实不如一郎哥,但她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坐其位就该尽她的职责,每一条性命都是她与一郎哥在反复推演下保全下来,即使不幸牺牲,各自军兵也很明白这样的牺牲是为了什么。
战场死伤,理所当然,但她理直气壮,可以大声地宣告,在她手下,绝没有无故牺牲的性命,直到王丞来……
她轻轻握紧止不住颤意的拳头。
现在的她,有点怕了,终于体会一郎哥不敢背负他人性命的心情了。
她停在原处,恍惚地看着那终于消失的战士魂魄。她欠了多少啊,倘若她再懂手腕,再能折腰,再能同流合污,再懂圆融,也许,今天不会牺牲这么多条人命,她的腰,可以再弯;她的双手,可以再脏,可是她没有做到。
她,真的没有错吗,一郎哥?
紧紧咬着牙关。如果她现在一块走,她以命偿命,无愧天地……可是……
她微仰头,深吸口气,再张开时,坚定的信念毫不隐藏流窜在瞳眸间。
在她眼前的,自始至终,只有一条道路。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错,但若然有一日她还有机会去左右这么多人命,她绝不会再让那些人命毁在毫无意义的争权上。
所以,她必须回去了。
她用力抹去满面的泪痕,深吸口气,看着那黑暗的尽处──
「诸位兄弟,好走了。小妹阮冬故,在此送你们一程。」朗朗清声,响透天地,长揖到底,将他们一一刻在心版上,这一辈子绝不遗忘。
先是听见门轻轻的关了起来。
再来,是山野乡间的气息。
这样的气味,令她想起小时候在山上学武的时候。
那时,她还不清楚自己未来的路在哪里,但她说一是一,一点也不圆滑的个性让师父很头痛。
她试了几次,才勉强张开眼,放眼所及尽是陌生的摆设。
岂止陌生,简直恍若隔世。
昏迷时的记忆有些迷糊,只记得黄泉之下的路,她曾与自家战士并走一段。
她的内疚,已经令她连昏迷也不忘梦见那些枉死的兄弟吗?
阮冬故挣扎地坐起来,胸口剧痛,但她不理,执意撑起她虚弱无力的身子。
干净的长发滑落床缘,她看见双手枯瘦泛黄,好像好久没有吃过一碗饭一样。她到底昏死了多久?
「还没醒来吗?」怀宁的声音就在门外。
她惊喜抬头,但一动到胸口她就痛得要命。没有关系,怀宁没死,那么她再痛也无所谓了。
「还没醒来……如果再没有醒来,我决定冒险带她回应康。」凤一郎轻声道:「至少,让阮爷见她最后一面。」
凤一郎语气里的不舍不甘显而易见。她手心发汗,想起那日她留下一郎哥……她以为留下一郎哥才是正确的决定,但她……是不是又做错了?
她一直走在她的道路上,很少回头看,所以不曾看见她身后有多少人在担心。
一郎哥、凤春、大哥,甚至在京师的东方非……
现在,她才想到他们,是不是太无情了?
门又再度被推开,凤一郎完全没有预料会看见她奇迹转醒,一时之间傻眼。
他身后的怀宁,侧身一看,顿时错愕。
明明这些日子她在生死间徘徊,明明她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但她总是看起来精神十足,即使是此刻──
她扬起虚弱但爽朗的笑容,清楚地说道:
「一郎哥、怀宁,我回来了。」
「冬故……」凤一郎哑声,一时间激动难以接话。
「一郎哥,战事如何?为何我在这种地方?王丞呢?可有新的军令?」即使对一郎哥有内疚,但她还是忍不住暂抛脑后,急声问着她最在乎的事情。
马车一停,一名肤色偏黑但相貌颇俊的男子俐落跃下。
接着,一名年轻蒙面的姑娘也要跳下马车,怀宁立即反身缠住她的手腕,瞪着她说道:
「阮小姐,你是个姑娘。」他强调「姑娘」。
阮冬故闻言,暗叹一声,任着他软趴趴地扶到地面。
「你伤未愈。」怀宁再道。
是是,她伤未愈,他却已生龙活虎,反正男女之别嘛,她习惯了习惯了。
奔腾浪声如雷,拉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顿觉时光倒流。她不由自主走向江岸,轻声喃道:
「这江声……真熟悉。」
回京的途中,由怀宁陪同先到晋江。晋江工程即将完工,从此以后再也无人受水患之苦了。
现在,她安心了。
不远处有人在聚集。是朝中官员在那里焚香祝祷啊……她本想上前凑个热闹,忽然间,一名官员往这儿看来。
「孙子孝?」她吃了一惊。糟,被认出来了!
「怀宁兄!」孙子孝叫道,撩着袍角往这快步走来。
「他是谁?」怀宁问。
「孙子孝啊,怀宁,你忘了吗?他本是国子监派去户部的监生,如今他已是户部官员了。」她很与有荣焉地说道。
「我没忘。」只是在晋江那段日子,他与孙子孝没有说过几句话,用不着这么热情。
「怀宁兄,好久不见。」孙子孝来到面前,略嫌激动。「你、你跟一郎兄还、还活着吗?」完全无视阮冬故的存在。
「嗯。」
「那么……阮大人他当真……」
「死了。」怀宁毫不心软地说。
孙子孝眼眶微红,低声问:
「怀宁兄,请告诉我,阮大人葬于何处,不管多远,我一定去上香。」朝中只传来阮东潜的死亡,却没有说明葬于何处。既然凤一郎与怀宁还活着,绝不会容许阮东潜与无名尸共葬。
「……我忘记了。」
阮冬故挤眉弄眼,瞪着怀宁看。
怀宁勉为其难地改口:「凤一郎将骨灰带在身边。」
孙子孝一怔。「带在身边?那怎么行?应该让阮大人入土为安啊!是要埋在祖籍常县,还是要选一块风水良佳之地?我来帮忙吧,至少要风风光光地下葬啊。」
对于不想答或懒得答的问题,怀宁一向是闭上嘴,当作没有听见。
「孙大人,等凤一郎带她看完如今的太平盛世,自然会葬于边关,与她的兄弟共眠该处。」阮冬故微笑道,这也正是她的心愿。
孙子孝惊异地看向她。「姑娘你……」声音好耳熟,耳熟到简直是……
「是阮大人的妹子吗?」有人惊喜地上前。
哎啊,是书生。阮冬故同样惊喜,瞧见他一身官服,正要上前恭喜,怀宁暗自扯了下她的衣袖,她立刻沮丧地停步。
「……嗯,是妹子。」她不情愿地答道。
那书生锁住她的双眼,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