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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还想捧上两句,说什么‘躬行苦读,寻孔、颜乐处’这样的话,可萧禹现在也渐渐明白,宜阳学派不喜花言巧语,比起没学问,只怕宋先生更介意的是没学问还要吹水硬撑,因此这些话都被他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去,留下的只有朴实无华却又诚恳由衷的承诺。
宋先生似乎也被打动,他兀自沉吟不语,一旁萧传中终究是萧禹的从兄,也求情道,“弟子以为,阿禹入读书院,交际环境差些也无关紧要,只要能坚持下来,即使学不会先生的天人之学,好歹也能磨砺磨砺他的心性。”
宋先生闻言,便扫了萧禹一眼,含笑道,“你从兄所言,倒是不错,可你能坚持得下来吗?”
萧禹被宋先生一激,豪气上涌,一挺胸膛,朗声道,“弟子一定让先生与兄长刮目相看!”
“好。”宋先生轻轻地拍了拍书案,“那我便做主为书院收了你这个学生。”
一开始追着从兄一道出京,说是说想要入读宜阳书院,但这心思在萧禹心里,其实只占了一二分。他是对儒学有些好奇,也听过宋学的名气,但那淡薄的兴趣,并不能让他以十足的热情投入到学业之中,他想得更多的,还是跟随从兄四处走走,见见世面。可经过这一路上的种种经历,萧禹渐渐地认识到,这天下虽然繁华,但距离百姓安居乐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天下是存在了不少问题的。而经时济世这四个字,以他现在的本领能耐,甚至都远远不够资格去想、去谈论,起码也得达到二十七哥萧传中的水平,才有资格改变和影响数万人的生活。而如此精明厉害、胸有成竹的二十七哥,却对老师宋先生如此推崇备至、崇敬万分……
在听说了宋家许多的传奇故事以后,他对宜阳书院的热情也逐渐高涨,这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就相信宋学是救世之学——不,他觉得事情远远没有这样简单,否则,官家早就大兴宋学了——他是觉得宋先生实在极有能耐,起码,他能如此顺利地把一间学院经营起来,又顺利地把由周学开端,秉持‘顺天应人’道理的学派,发展为冠自己姓的‘宋学’,还令学派中其余耆宿心服口服。他的儿女子侄是如此的出色,而他们一家人的名声又是如此的完美……
萧禹觉得,即使不论学问,只论为人处事,宋先生都绝对是当世大家,是天下有数的聪明人。——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追随在这样的聪明人身边,从他的一言一行中汲取智慧。
就好比今天,宋先生欲扬先抑,和从兄搭配着激起他的血性,让他发下豪言要好生读书,这里头便不能说是没有心机,但这是好的心机,是为他这小辈考虑。萧禹能隐约地明白这点:有从兄推荐,他入读书院几乎是必然之举,宋先生这是想要把他和师兄们可能的矛盾化解于未然……是担心他年幼不知事,受不得旁人的冷眼,未雨绸缪地激励他奋发向上……
正思忖着宋先生一言一行中隐含的学问,萧禹又听宋先生笑道,“虽说书院内不强禁学生一定要住在舍房里,不过你这么有心气,满心要苦读明志,我也不能不略加成全。玄冈明日便会搬进县衙居住吧?你的行李就别跟过去了,直接搬来书院好了。你那贵仆,也不必带进来服侍,且令他暂时住在县衙,每逢书院休沐时,你再同他团聚吧。”
——啊?
萧禹不禁有几分错愕,他自落地以来,便是锦衣玉食,身边随从几乎从未少于五人,这一次出来只带了胡三叔一个,在家里人看来已经是天大的委屈,如今宋先生还要他连胡三叔也不带,孤身入住那很可能是四面透风的宿舍……
他算是知道方才宋先生为什么要激他那一句了——在他含笑的眼神中,萧禹是骑虎难下,一咬牙只好说了一声,“是!弟子明日便去书院报到!”
宋先生点了点头,笑而不语,只是目注萧传中,萧传中也是会意地一笑,在旁说道,“你都叫了这么久的先生了,是否还有一件事没做?”
萧禹先是愕然,而后恍然大悟,连忙跳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给宋先生行了磕头礼。“弟子萧禹,今后烦请先生多多教诲!”
这个礼行过以后,他和宋先生的师徒名分,也就算是定了下来,从此以后,这先生便不再是尊称,宋先生对他萧禹,也拥有了许多能令后世人瞠目结舌的权利,当然,也承担起了许多后世人无法想像的责任……
眼看这跳脱不驯的小弟弟顺利拜师,萧传中也是松了口气,等萧禹行过礼又坐回了原位,他才是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宋先生,“之前公事未靖,不便商谈私事,这是家父写给先生的一封私信,还请先生过目。”
宋先生有丝诧异,“这是——”
萧传中也不讳言,而是大方笑道,“虽说这谈亲事,还是要请个冰人更慎重,但事未谐时,家父以为还是少人知道些好,再说两家关系非同一般,也就不拘俗礼了——大哥那边,如今局势太复杂,我家也不去争抢,免得先生为难,当年大姐也是迟了一步,如今这二姐,先生可一定要说给我们家了吧。”
萧禹的眼神,顿时就在信封上扫来扫去,好奇起了信中到底是拣选了那一位萧家子弟,来说这天下闻名的宋家女……
作弄
“……倒是关心起你二姐的嫁妆来了。”小张氏重复了一句,手里打络子的动作却没停——她生性勤谨,向来闲不住,虽说宋家也用不着她纺纱织布填补家用,但每日里手里缝缝补补的活儿从来都没断过。
“是。”宋竹也正拈着红线,她的绣活和二姐没得比,但也算是拿得出手,最近闲了正尝试着为自己绣个扇面,“我这就觉得怪了,您说赵娘子和二姐平日里处得也还可以,不像是有恩怨的,怎么这弯弯绕绕的,最后问到了二姐的嫁妆上。”
小张氏对次女的性情十分清楚,她略带无奈地一笑,“难得,还有一个是没被她得罪的。”
“也不能这么说,师姐师妹们对二姐都是很尊重的。”宋竹眯着眼,把线穿进了针眼里,“——您瞧,这么样红花配着绿叶,可好看么?”
“俗了些,你手艺没你二姐那么好,配色淡雅还能遮掩,红绿配太鲜艳,一眼就看出来针法还是呆板了。”宋苡的女红就是母亲传授而来,小张氏也是绣法上的大行家,随意捞了一眼,便是说到了点子上,宋竹只好又去选绣线。
两人沉默着做了一会针线,小张氏似乎是自言自语,“不知道这赵娘子说的是哪户人家……”
“我想想。”宋竹知道母亲的性子,最是不疾不徐的,是以刚才也憋着不说话,就等着母亲开口,现在也是强抑着心头微微的兴奋:早说了,没有人是不会说闲话的,只是母亲这样的淑女性子,即使说闲话,也会说得很隐蔽罢了。“嗯……记得是她表兄,曹国公一系的衙内吧,现在河北做事,好像是个机宜文字。”
“她可有姐妹?”小张氏把络子放到女儿身上比了比。
“有个姐姐,说给了老刘枢密家的孙子吧。”宋竹不是很确定地说,见母亲神色一动,“怎么?”
小张氏头也不抬地打络子,就如同没听到宋竹的话,过了一会,仿佛是指点女儿绣活一般,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前日接到章提举的信,就是为老刘枢密家说你二姐的。”
要说宋竹对人情世故上还算有点心得,那也是因为小张氏的培养方式。就这么一句话,多了也不会有什么提示,懂就继续往下谈,不懂那么这话题就到此结束了,若是再多纠缠,说不得就要受到‘女子不犯口舌’的教导。比如宋苡,她不爱听这些个,小张氏就从来不和她说,宋竹在这方面有兴趣的就得开动脑筋去思考,这么多年培养下来,她也被锻炼得有几分机敏。一听母亲爆料,原本还略提着的心,顿时就放了下来。“我说呢,怎么忽然间就惦记上二姐的嫁妆了……她打量着咱们就只能应下老刘枢密这一家了么?”
小张氏不禁被女儿语气中洋溢着的自豪给逗笑了,“你又知道不会应下他们家了?”
“姐姐不是说要找宋学门生吗,老刘枢密家又无人在咱们书院就读。”宋竹倒不觉得谈论亲事有什么可忌讳的,宋苡本人面薄,甚至都不好意思和父母谈论这个话题,她不帮着姐姐分说一二,难道还真的要盲婚哑嫁般糊里糊涂就成亲了?“再说,别人稀罕老刘枢密家的泼天富贵,爹爹却未必看得惯,当年在东京的时候,不就说过几次他们家奢靡过度,不是长久之象么?”
“嗯,”小张氏倒是认同这点,“且先不说这奢靡与否,刘家说的四哥,今年二十岁了,连解试也一次未考中过,这叫人如何能忍得?”
本朝的解试并非考过一次就算了,只能算是取得省试资格而已,解试过后的省试若是不过,三年后就一样要再考一次。有些少年俊才——好吧,直接地说,比如宋家兄弟这样的少年俊才,十几岁第一次参加解试名次就十分靠前,省试、殿试也不在话下,未及弱冠就已经有进士功名在手。稍微差一点的,二十岁左右应该也是考过解试,参加过一到两次省试了。宋竹说,“以前爹爹讲过,二十五岁以前,是人气血最旺盛,精力最好的时候,若是这时候还不能考中进士,日后的希望也就小得多了。”
“是这个道理,”小张氏又说,“即使有例外,那也是因为有些人少年时家境贫穷,无法专心读书……刘家家境自然没这个烦扰,都二十岁了读书还不成……亏他们也好意思请章提举来写信。”
别看自己母亲平日里一派柔顺模样,其实二姐的傲气,只怕多半都是传承自她,宋竹呵呵笑了几声,倒是大胆地反驳母亲,“怎么说,能写信来求亲也是因为欣赏二姐的才情嘛,终是一片好意。换了是我,刘家根本连睬都不睬呢。”
“胡说。”小张氏白了她一眼,终是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而是若有所思地道,“如今二姐定了要寻宋学门人,倒好办些了。书院里俊才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