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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珞渐渐站起来,颤颤巍巍,目光在我脸上游移许久,最终垂目戚然一笑:“不,你别走……”
泪眼朦胧,在昏暗的光线中更加看不明白她的眼神,这句挽留的话,掺杂了怎样的玄机?我可以知道,却放弃用法力读她的心思。随她怎样想,我已经没有心力琢磨这份混沌不堪的感情。
她渐渐平静下来,幽幽说:“你不能走,好好照顾他。”
我走,我留,真全凭她一句话?忽然之间,我想通了,他们当我是丫鬟,因此才呼来喝去。堂堂状元,又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丫鬟?仍然是我自己可笑,身份尊贵的人,怎么会与我这样卑贱的人做朋友?我异想天开了罢。难过顿时少了许多,展露从容的笑颜,淡定答:“随便。”
这已经没有什么好悲伤的,无论你们如何待我,我皆忍。
第一章玉簟凉…6
。
在絮华宫换了身衣服,我无心陪她用膳,便告退出来。对她那些复杂的眼神,我只能报之一笑。出了絮华宫,见轿旁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几步,借着她手中灯笼的光看清了脸庞。我惊喜呼唤:“凌湘!”
“秦夫人。”她谦恭有礼朝我俯首,“吴婕妤请您过去叙叙旧。”
凌湘已不是小宫女打扮,脑后盘着圆髻,缀以珠饰。只是那双镇定自若的眼中还闪耀着几分兴奋的神情。我狡黠一笑,凑过去低声说:“学夏大人是越学越像了。”
她朝我眨眨眼,而后一本正经说:“秦夫人如今成了宫中传奇人物,看上去与从前也不大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
凌湘朝我身后的轿子努努嘴,“进出皇宫都可以坐轿呀!”她目露羡慕,无非是小孩心性,不一会又敛去了,“恭请夫人上轿,吴婕妤备了酒菜等您。”
我含笑点头,弯腰钻进了轿子。挑起窗帘,凌湘就在一旁打着灯笼,不苟言笑、有模有样的,不愧是当了领头宫女。
吴千雁真是有心,明知沈云珞请我进宫用膳,她却也备下了山珍海味,就不怕我撑着?
她笑起来还是那样美,饱满双颊上酒窝浅浅的,身段好似丰腴了。吴千雁屏退左右,只留了凌湘在,而且丝毫没有将她当下人,命也坐下了。
“娘娘虽是好意,可我刚从昭仪娘娘那出来,哪里还能吃下东西?”
吴千雁只管让凌湘给我夹菜,说话仍然像从前那样爽直:“她宫里的东西能吃吗?清淡乏味!我还记得,你口味很重的哦!”
“娘娘……”
“于归,别拘礼。如今你可是二品夫人,在我之上,我还得尊你一声娘娘呢!”
“别了,于归可受不起。”我笑嘻嘻拿起筷子猛吃一通,被沈云珞那一番折腾,我确实饿极了。
凌湘扒着一条鱼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含糊说:“娘娘,这醉鱼,是皇上特地请大厨进宫做的!”
吴千雁赌气一般撇撇嘴:“一条鱼就收买你了?”
我好奇问:“怎么了?娘娘看上去心中有不爽啊?”
吴千雁瞪了瞪凌湘,往我身边靠了靠,带着怨气说:“自从蔺淑妃被打入冷宫,我以为皇上的心思会转移到我和沈昭仪身上。没想到,太子被皇后抱养,皇上竟然日日往撷华宫跑!要知道从前皇上一个月才去一回撷华宫。上次命凌湘去给皇上送了点东西,他原本说要来的,太子又忽然生病了,治了一个月一直没起色。我都好几个月没见着皇上了……”
凌湘嘟喃着:“别急嘛……太子病了,皇上有心思为娘娘做鱼已经很体贴了。”
“再这样下去……”吴千雁一急,拉住我的手怆然道,“恐怕皇上都要将我忘了。”
我捂嘴笑了笑,安慰:“何必杞人忧天呢?娘娘风华正茂,皇上可舍不得将你忘记。”
吴千雁闭目叹气,“双十年华,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谁知道将来年老色衰后,当初那个枕边人是否还记得我。”
我想起方才她说太子病了,疑惑打听:“太子怎么病了?”
“患了咳嗽病,气喘咳嗽不止,喝药喝了大半个月,也没起色。”吴千雁又露出几分假惺惺的神情,“太子才由皇后抚养一个月,便病成这样……”
我猜她话里的意思是皇后并没有将太子照顾好。喝了口茶,想了想说:“小孩子咳嗽与大人不同,最好是不喝药,药更会刺激孩童的咽喉。”
吴千雁斜斜盯着我问:“那你知道怎样治?”
“从前济民堂有个四岁大的孩子咳嗽,别说吃东西了,连喝水都呛着。一开始罗净大师开了药方子,日日喝药也不见效,还是照旧咳得厉害。后来,一位西域来的僧人告诉我们西域都是用芸香止咳,既便宜又好用。恰好我种了芸香,便摘了些入药,煮粥时加入芸香粉末,给孩子服用,几日便好了。”
“真的吗?”凌湘舔舔嘴唇,双眼放光,“那太子的病就很好治了?娘娘,不如我去告诉皇上,说不定皇上就会来了!”
“别急。”吴千雁眼中闪过一丝精明,“这样冒失可不好,芸香是否真的能用,还要待太医院查证。”又侧头笑眯眯看着我说,“若真管用,秦夫人你又要立功了呢!”
我颔首笑道:“那就期望皇上赏我多多的银两!这样就能帮助更多的人了。”
吴千雁目光一转,“你还真是一门心思弄那个济民堂,为了秦少傅,你可费心了。”
我偶感意外,辩道:“不是为了他,其实济民堂是罗净大师的意思,钱财也尽是他出的,我不过帮帮忙而已。”
“罗净大师?一个出家人,哪里来的钱财。”吴千雁喝了口酒,半眯起眼。
他哪里来的钱?我也想过,是不是这些年他帮长庆王得的报酬?上次皇上微服出巡,为何要查看济民堂的账目?
雪灾之后,官员贪污赈灾款的案子间接牵连了蔺家。蔺家垮下去,京中势力以国丈府为鼎盛;蔺淑妃被打入冷宫,太子由皇后抚养,此间谁受益?
看似好像有隐秘的关联,只是这些事,跟罗净的济民堂有何关系……我侧目看吴千雁,她却移开视线,自顾自吃着精致瓷碟中各色珍馐。她越若无其事,我心里越是发慌。
从吴千雁宫里出来,又折回去絮华宫找夏青。我的人上前通报,夏青倒是没请我进去,反而领我往御花园的方向走,避开其他人。
荷花开得婷婷袅袅,温热的风一阵阵刮过脸颊,夹带着淡淡荷香。夏青的目光扫过四周,轻轻问:“可是从吴婕妤那听得了什么事?”
“夏大人,你在宫中多年,能看清这其中的暗涌。蔺淑妃入冷宫,皇后得益,除此以外,还有谁从中获益?”
夏青低眉垂目,引我慢慢朝水面上曲曲折折的长廊上走,轻声说:“皇后现在有太子,自然与皇上的关系亲近多了。蔺丞相一倒,朝中再无人与国丈抗衡。这样看,国丈府是赢家。”
“从吴婕妤滑胎案、到进贡脂粉案,以及最近的贪污案,纷纷针对蔺家,难道皇上看不出来么?”
“不是一般人,不敢动蔺家,更不敢查。”夏青贴近我,眼神带了几分忠告,“皇上是忌惮蔺丞相的,否则不会将脂粉一案所有牵连进去的人全部斩首,这样给蔺家施压。”
“可是吴婕妤和这件事究竟什么关系?还有她似乎旁敲侧击提到济民堂和罗净大师,我不知这其中是否有玄机。”
“她怎么说的?”
“可能夏大人也不知道,济民堂虽然挂在我名下,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罗净大师打点的。我方才也这么与吴婕妤说。她便觉得奇怪了,一个出家人,哪儿来这么多钱财救济贫民。其实我也觉得疑惑,只是大师从不让我问。”
“吴千雁是皇后的人,而罗净是长庆王的人,这众所周知。出家人拿不出那么多钱财,或许长庆王有呢?”夏青似乎不是很笃定,语气猜疑。
“难道国丈扫除蔺家之后打算针对长庆王了么?”
“长庆王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夏青悄然牵住我的手,“事情还没完,且看最后谁才是最大的赢家。”
“那我的济民堂不会有事吧?”
“既然吴千雁好奇济民堂的钱财从何而来,国丈府必定会去查罗净大师。可济民堂挂在你名下,是皇上予以嘉奖过的,现在也由朝廷拨款,旁人不好动。”夏青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秦少傅有玉临王做靠山,而你一向有逍遥王保着……他们二位虽为王爷,实则毫无势力,因此也不会站在风口浪尖上。”
我感慨道:“夏大人,你真是才智过人。”
“这算什么才智?”夏青苦笑两声,“这只是心计,在宫中谋生的手段而已。”
水面泛起粼粼波光,犹如我的心湖上的涟漪。不知何时,它会翻成巨浪。
轿子从秦府侧门进去,在前院停下。今日前来道贺的人们已经散去了,院子里满满飘着酒香。我下了轿,怀着满腹心事慢慢穿堂而过,往东厢走去。
夜空中云层渐渐沉厚,遮蔽了星月。天地间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聒噪的夏虫在枝头吵嚷不休,我不知为何心头火起,信手一弹,整排树轻轻摇曳一阵,草地里多了无数小尸首。作孽,我作孽了。捂紧耳朵快步往屋里冲去,我必须找秦朗坤了解全部事态,至少,我们俩是拴在一条草绳上的蚂蚱。
他的屋子里还亮着灯,不知今日是否喝多了,我该去给他煮一壶醒酒茶才是。提裙角,迈进廊里,门虚掩,圆桌前空无一人,仅有一柄烛台散发着幽弱的光。恰好一阵风吹开了门,带点凉气,我回头看看天色,好似风雨欲来。
跨过门槛,穿堂,拐弯,一阵隐秘的痛苦呻吟从内室传来,锐利地刺入我的耳朵。这样陌生却又熟悉得仿佛就在昨日。我缓缓迈步前去,看着垂落至地的半透明纱帘里面,那张原本属于我的紫檀雕花大床上,两具衣裳半掩的躯体,正激烈纠葛……胸膛里一阵气血翻涌,好似要将心肺都呕吐出来。
曾经,我站在一扇花窗之外,看他们的缱绻缠绵。现在,我仍然只能这样,站在一道纱帘之外,看着我的夫君……承欢他人身下。
秦朗坤,你宁愿要一个视作仇人的男子,也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