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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还有一丛曼陀罗,还有一丛马钱子和虞美人,你注意过没有?”
我点头,那几种花,专门分出一块地在种。
“这几种花都有毒,栽培的时候也要格外小心。有时候本身没有毒,调合起来,毒性就出来了。是么?”
是。我只有再点头。
“人也是这样。老实人未必无害,君子也未尝不毒。富弼,韩维那样的老人家,一辈子只知道遵循古训,抱着祖宗牌位不撒手,不去想改进后的世界光景,他们自己不想,也不让别人想,从来只觉得维持现状就是最好。这种人为什么训诫不得?因为他们是老臣,一品大员,连皇上也要让三分。有这样的大员拦在前头,无异于一架腐朽的大车横在路中央,使人上下都不得路,难道不能搬过来?他们为了阻挠新法不惜做出种种与身份大不符合之事,为什么不能杀?为人臣子一生要为君分忧为国捐躯,为什么做了宰相就不能杀?”
“这个,我不清楚,我被他讲得晕头转向。”他嘴里说着杀人,脸上一丝波也不带,目光缓缓自花田里巡回,甚至还带着笑意。
“再说那个刚正道德的司马大学士,”公子那点冷冷的狷狂又出来了,“前几年他和父亲一起审过一个案子,一名民妇不满订亲的对象,刀伤未婚夫而不死,向官府自首。按律不当斩。就是这个司马大人,一意坚持夫为妻纲,坚决要斩。最后还是皇上下了赦令。他也许是位君子,但一味只抱纲常不问人情,总是使人心寒。再说,什么是纲常?即使夫为妻纲,但那女子嫁得不满意,又有什么幸福?”他俯身,拣起一朵飘零在地的小草花,凝视片刻,“牡丹芍药是名品,当贵养之,这无名野花也我见犹怜,怎堪使她坠入泥沼?”他缓缓巡视花田,“这里的花何止千百?但杂草也生长甚野。为了不干扰花势,惟有不时除草,才绝后患……我给你的匕首还在不在?”
我从衣下拔出匕首给他,他一手握住,手腕翻出,将身边的一丛草齐腰铲断,握在手里看了一会。
“草木生长是情,时时除杂草为律,奈何这半日园中花草兼容?我若除尽,岂非太过绝情?我若不除,则如同法律虚设。”他手起匕落,又挥断了一丛下来。
我怔怔不语,晚风将他的侧脸塑成一尊石像,冷酷,清凉,坚决。是的,这些事我本不懂,也不需要掺和,但是如果如果,如果他是对的,我是不是还能做一些事,用我现代人的优势,能不能扭转一些,改变一些?
第十二章、逐日祸起
远处一片喧哗,有几人向这边急急赶来,当先一人是位身穿白袍的公子,梓博等人正在竭力劝他,那人满面怒气,抽了鞭子的马一样直向着这边而来。
公子叹了口气,将地下的茶盘略推一推,立刻有随从上前收拾。公子站起身,对梓博说:“请吕公子过来!”又对那年青人招呼,
“锦阑!这边。”
这一叫,梓博等就不再阻拦了,那人翻身下马,马鞭刚一丢下,也不等站稳,劈头便叫。
“王元泽!你父子欺上瞒下,天怒人怨!”
公子沉下脸,嘴角抿得如刀锋,最后他说,我尽了力。
“你尽力?”这位不速之客吕锦阑几乎逼他眼前来,“我父亲亲自去乡间,查察民意,有什么错?他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就被你父亲打为四凶而被贬?”
这人一张极白的脸,扭曲的几乎狰狞,声音传出去很远。梓博等人围在几步开外,见公子没什么表示,也都不过来了。吕锦阑喘口气,又说,“自来外戚不干政,宦官不乱政,我倒要问问你的父亲相国大人,只有他一意排除异己,任人唯亲,那个谢景温不过把妹妹嫁给你叔叔,马上就爬了上去。你们父亲儿子,亲家女婿,好一门子的新法!”
暮色沉沉落在无尽的花田里。阴凉的天幕逐渐闪出几颗稀疏的淡星。公子侧过头似乎在听晚来的风声,然后他说,“锦阑,我与你从小交好,我父与你父向来至交,只是国家事不容私情作祟,你当理解……”他口气缓和一点,又说,“扬州风物最美,在那边胸怀舒畅将养时日,也一样为朝廷做事。过得几年……还愁回不了京都?”
吕锦阑仰天大笑,四下里都有了回声,他笑得又不屑,又悲愤。“你当我父子是讨饭的?来向你们手中讨一个肥缺?你当真以为你父亲做的是与民为善的大善事?所谓的青苗法不过是强迫贷款,你们强迫农民借贷,实际一年两收两利,老百姓贷一次款,要还两次利!他们拿什么还?多收的利又去哪里了?抵抗贷款的,你们连负责贷款的官员一起惩治,多少荒唐?这是哪家的王法?!你们拿百姓的血肉去筑国库?!”
公子不说话了,似乎被讲中了他自己心中一直忧戚之事。好半晌才道,“国库并非是我王家的库,半文也不会放进自己腰包。我父亲为人,别人不知,你也不知?推新法只为富国强兵,不推新政,积弱不振,怎样富强国家?”
“富国强兵?”吕锦阑又是一阵大笑,仿佛听到最荒谬的笑话,“做梦!你去外面看看,半年的涝灾,满街都是流民了!农民到手的钱还没捂热,就在官设的赌场里输的干干净净!放款处的人自己在黑市放高利贷,放给农民去还青苗钱!儿女卖掉,自己做贼,百姓已经没有活路了!这就是你们要的富强国家?……你醒醒吧大公子!你等着吧,天灾不断,就是老天容不下你们!报应就快到了!你们等着吧!”
他拂袖而去。急促的马蹄踏碎了一地落花。
没有人做声,没有人敢做声。梓博轻轻挥手,众人获赦般全部离去了。梓博走到公子身边,轻声说,“自咱们封了几家赌场后,规矩过一阵子。后来确实又开了几家,我们已经查过,这几家名为私立,其实是有几家官大人在后头挺的。你不在,本想等你随差回来再禀告……”
他轻声解释,但公子并不做声,梓博摇摇头,又对我做个手势,随即也退了。只余下我,仍在公子身后。月亮升起来,将公子的影子拉长,他终于转头,脸被月光打得刷白一片。
“麝奴,随我出去转转。”
我不多问什么,随他一起出府。公子没有带别的亲随,骑着他的逐月,我穿着男装,骑着我的大麦。公子一路无话,我也不敢多说,虽然我不懂那些事,我也觉得,吕锦阑的话有道理。
我们出了直门,入金水街,一路向着汴桥走。正是夜市喧嚣,人景最盛的时候,这一条街平日最是热闹,今天更是一堆一堆的人扎在路边。果然如吕锦阑所说,除了平时固有的夜市摊铺外,多了很多背着袋子包袱带着孩子的,听口音,都是东北过来的难民。他们挨挨擦擦在人流里,藉着灯火呼唤亲朋,寻找落脚点,走过每一处食品铺,都犹犹豫豫的多看几眼,终于还是继续往前走,背上的孩子哭起来,也顾不上哄拍,只是加一把劲,又拽着手上牵着的孩子。
我们的马在人群中分出一条窄路,公子的骕骦马极通人性,公子不用勒紧它,它会自己小心的捡着步子走,大麦却是毛毛躁躁,不时的仰头打个喷鼻,又常常擦到人,我不停的轻叱,它烦躁的叫一声。这些小动静公子在前面仿若不闻,他催马走了几步,前面就是一家借贷处。
戴小帽的官员分成两批,一批管记录,一批管发引牌,登记好,领到牌子的农民便排队去领银钱。这里本来晚上是不办事的,现在却都忙得紧。挤在前头的农民都是面有戚色,一两个会讲话的拉住办事的官员在争问什么,办事的一发脾气,他们就不敢多讲了,悻悻离开,一边仍摇头晃脑,跟身边的人兀自算着帐。
离此不远的一条岔街里,更是热闹非常,几盏大彩灯笼高高的吊着,几间大屋挂着亨,利,喜,的字样,里面灯火通明,沸反盈天的几乎挤不进去。我忽然明白,这就是吕锦阑和梓博说的,官设的赌坊。
公子勒住马,对里面深深的看了几眼。进出赌场的人除了那些长袍短衣客,果然有不少农民,我一眼看到刚才跟放贷官员争论的人,也毅然往里走,同伴在阻拦他,他咒骂一声,狠狠往地下吐一口吐沫,然后说,左右是死,不如索性拼个痛快的!他憋着一股狠劲进去了。余下的同伴只有摇头。
半里开外的桥边,还泊着一艘画舫。俏语娇声,杯盏交错声伴着丝弦飞出来,喜灼灼的烛光染醉了一小湾河水。
我们又往前走,前面是崇文会馆。门前有大片空场,这时也坐满,躺满了流民,这里成了他们的临时落脚处。人们默默的吊起炉灶,水煮一些蔬菜,配上面饼,空气中混迹着荞麦面的青生味和多日不洗浴的体味。偶尔开口,便说道青苗税利太重,不得已,卖了房子,卖了耕牛来还贷。卖了牛开春怎么下田?再贷款去买牛,还不起,只好自己做牛,不然就卖孩子了。
“你哪有孩子可卖?”一人揶揄旁边一年轻人,“你年纪轻轻,要卖就是媳妇了。”
两三个人笑起来,苦中作乐,笑也笑得愁云惨雾。
那年轻人一面附和着笑,一面叹气,“那个不是我媳妇,是路上认得的,她孩子丈夫都死了,我们俩结了伴。”他看一看旁边,那个黄瘦的女人正低头煮汤,倒有几分秀丽。旁边又有一黧黑的山羊胡子想了想,“要不,还有个法子,我来时听说前面的院子正缺个洗衣的……”
年轻男人变了脸色,一下把那出主意的搡到地上去。“饿死了我也不会把女人卖到那种地方!你可不是瞎了眼么?!”
旁边人一起来劝,地上那人爬起来,一面嘟嘟囔囔,“半路来的女人就那么金贵?这年头顾得了谁?我还不是两个丫头都卖去了?再说是去洗衣服又不是接客,你当她那一把年纪还嫩呢?”
那年轻人一握拳头又要上去揍,旁边人死活拦住了,有人说,走到这一步,谁比谁好多少?都是一条道上的,还窝里哄什么?
两人被挡着,架也不打了,年轻人重新坐下,瞧着旁边吞吐的火舌,半晌才闷闷的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