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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语无伦次泪如雨下。每一滴,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其实不用求,握着剑,几乎已拼尽他全身的力,他没力了。
芙惆反身去拽勒时亨:“走啊!”
勒时亨僵持着,芙惆心急如焚:“快走啊!还不走!”
他在剑下站起身,一蹿而至窗口,忍着疼,跃窗而出。
雍正站着没动,缓缓的,剑放下。
有时,寂静是一种折磨。
“朕哪里不好。朕哪里对你不好。”
这是打破寂静的第一句话。
那不是问,那是苍凉的感慨。
不再剑拔弩张。千钧卸去,空而疼。心比适才还要疼,这种疼,没止境。她不说话。
他转过身,对着她。他把剑丢在地上走到她身边。他抬起她的下巴。
“你从不愿看朕,也许……你的心里从没有过朕。”
所有无奈都叹在这一句,然后,他放脱了手。走开一些,语气像皇上一般严峻:“勒时亨,是钦犯,待罪之身!”
她竟是微微苦笑,像在说给自己听:“有时候,情不自禁,顾不得身份……”
“你——你又说并非熟识?!你才刚认识他几天?!”
“是。”她压着哽噎和激动,“我见异思迁,我认仇为亲,我……我爱了这世上最不该爱的人。是报应,都是我的报应!”
‘哗——’桌上所有菜,所有精烹细调应节的御膳,所有龙须酥与龙泉酒,全部扫在地上,一地狼藉。他的额角一跳一跳的疼,他要寻一个地方发泄这五雷击顶般的愤怒。
然后,他掏出怀内揣着的匣子。他该把这一大一小晶莹剔透的羊脂玉镯也摔得粉碎。男人的尊严帝王的威仪世俗的伦常宫庭的礼法,哪一样,也足以让他理直气壮,将它们当着她的面摔得粉碎。可是,他突然没了力气。他连这一些力气也不剩。
好久,她听到身后沉闷的一种响声。然后,就是靴声,渐渐远了。
她回身时,看到那只匣子。
她没有哭,她匆匆掏出床下的血衣和遗诏,烧旺炭盆,把它们一件一件丢进去。她觉得自己很冷静,她告诫自己要冷静,她有条不紊做好每一件事。泪流满面。
天亮了。
马尔塞跪在养心殿:“皇史宬查点侍卫,勒时亨无故缺勤。九门均无记录……”
“不要跟朕提这个人!“
马尔塞等他发完勃然之怒:“臣以为……”
“出去!滚!”
马尔塞皱了皱眉,只得起身出去。
雍正背过身,吁吁喘息着。
脚步声又响起。(奇*书*网。整*理*提*供)
余怒不减,雍正吼道:“滚!都给朕滚出去!”
却半响无声。
他转过头,目所及处,并没看到人影。略一低——门口,佛多呆呆站着,扶着窗牖。
他赶紧几步走过去,俯身伸出手——孩子不自觉向后退。
他把她抱起来,孩子吓得傻了,一句话也没有。
一个小太监跪下:“照惯例,逢五,奴才抱佛多过来……”
雍正挥挥手,太监下去了。
佛多渐渐缓过来,似解人意,不聒噪,一双小胳膊揽住他脖颈,小脑袋靠过去。
至亲骨肉的依赖。他满心酸疼。把她抱紧,又怕太紧,患得患失,进退失度。
“她不顾惜你,阿玛疼你,从今以后……你是阿玛一个人的女儿。”
35。
平常这个时候,坤宁宫早已熄了灯火。清冷惯了,一时不大适应,进进出出的奴才们都怀着一份仓促的紧张,却也是兴奋的。
明黄的龙袍耀眼的顶珠,前呼后拥。既便如此,黄昏中萧索的男人独自抱着女儿,仍旧使人苍凉。
皇后跟其他人一样诧异,却不会露在脸上:“皇上,这么晚了,这是……”
雍正抱着佛多走进来。孩子也染了大人的沉郁,静静的。
皇后让下人奉茶伺候。
雍正坐了一会儿,摸一摸佛多的头,打起些精神:“朕的女儿,以后,你来抚养。”
“这……芙妃她……”
“这没什么。换子抚育,在后宫是平常事。”
轻描淡写。皇后便知不该再多问。
“朕只有这一个女儿,朕希望,她有一个显赫出身。”
“臣妾明白。”
“弘晖去得早,佛多……你便当是亲生吧。”
“是……”
雍正站起身,声音透着疲惫:“不早了,都歇着吧。孩子也睏了。”
“那皇上……”
“头一个晚上,怕不惯,朕在这儿陪她。”
“臣妾叫人替皇上置备……”
雍正摆摆手,再不愿多说一句。
佛多躺在床上,很安静。
雍正坐在床边。
“这里好么?”
“好。”
“皇后娘娘好么?”
“好。”
“额娘……离开一阵。”
“额娘去哪儿啊?”
“去……”
他说不下去了。他不知是不愿欺骗孩子,还是不愿欺骗自己。
佛多伸出小手,她用胖胖的带着肉窝儿的小手摸他的脸:“阿玛……”
“佛多乖,在这里住几天。”
她静静圆张着大眼睛。蹭了几下,翻过身去。
关于承乾宫,悄悄弥散着各种流言。只是,皇上不发落,也就落不得实。熹妃是聪明人,既猜不透,便不猜。对芙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一切如常。
雍正似也一切如常。
每日,朝房,养心殿。永远是茶香,沉香。
佛多住在坤宁宫,一住便是半月。芙惆不出一声,问也不曾问。
雍正也不出声。他只静静临帖,写‘观心得悟,一切俱了’,写‘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一钩一划的沉寂,真仿佛超脱一般。
就这样一日一日熬下去,无声无息的。
皇后是真心待佛多好。深宫重帷,天长日久的寂寞。太寂寞了,难得响起一个孩子的喧闹。自上而下,所有人众星捧月的围着这份喧闹。
天暖了,宫女们便张罗着裁尺头,缝衣裳,纳新鞋。雍正踏入坤宁宫的时候,女人们正将佛多围在中间。
“宫里头这么多丝锦,怎么还有这粗劣东西?天也热了啊,不用这衬子……”
一方棉衬子的小兜肚。
雍正几乎踏到地上的弃物。停下。慢慢的,俯了身。那兜肚托在他手里,鲜丽的荷花,池跃戏莲鱼。日子久了,什么鲜丽也褪了色。
宫女诧异道:“皇上……”
他又看一下,轻轻放脱:“丢就丢了吧。”
佛多围在众人间。她们用绫罗绸缎把她装扮成花簇锦攒的小玩偶。
雍正抱过佛多。
嬷嬷插嘴:“皇后娘娘对佛多,真是跟亲生的没两样。”
雍正对皇后一笑:“你费心了。”
宫女们逗佛多:“叫‘额娘’。”
太监们跟着起哄:“叫额娘啊。”
嬷嬷走过去,闻声软语哄:“乖啊,叫额娘。皇后娘娘疼。”
佛多小脸憋得通红,一声也吭。
大伙七嘴八舌的:“快叫额娘啊。”
佛多转过头,看雍正,大眼睛水莹莹的。
他摸一下她的头:“乖,叫母后。”
低低一声:“母后。”眼睛一忽闪,大大的一滴水,淌下来。
第三十六章
佛多一哭,皇后赶紧过来:“这是怎么了。”然后呵斥奴才,“都是你们胡闹。”
雍正想替她擦眼泪,她却一个劲把脑袋往他怀里藏。
雍正心里有些不过意,笑对皇后:“小丫头……知道怕羞了。”
小脸露出来的时候,已没了泪,眼睛红红的。
皇后笑着圆场,把佛多接过来搂进怀里:“臣妾哪儿生得出这样漂亮闺女,万岁爷瞧瞧……”说着摸一摸佛多的小下巴,“这委屈样儿,跟芙妃一个模样。还有这大眼睛,像汪着水……”
雍正神色略一变。
皇后怔了怔,自知失言,忙笑言其他。又道:“天也不早了,皇上是回去,还是这里用膳?”
佛多把两只小手紧紧攥了雍正袖子。雍正道:“就在这里。”
奴才们使出浑身解数哄逗,佛多只是不笑。勉强喂了饭。
雍正将她抱到小床上。她闷闷伏在他怀里,泪汪汪的。
雍正道:“睡觉前哭,眼睛会肿,肿的桃儿一般。”
佛多不说话。
“宫里这么多神鸦,飞来飞去,看到了,以为是真的桃,就飞过来啄。”
佛多抽搭一下:“乌鸦晚上看不见。”
“神鸦么,自然跟一般乌鸦不一样,看得见的。”
佛多露出一点惊惧:“那海东青呢?”
“连海东青都知道?”雍正做出一脸惊讶,“朕的女儿真是了不起!对,还有海东青,那是咱们满人的神鸟,跟神鸦一样,看到佛多哭红的眼睛,都飞来啄。”
“佛多不哭了。”佛多赶紧抹眼泪,“那它们还是飞来怎么办?”
“阿玛在啊。阿玛守着佛多,它们一过来,就开弓,把它们都吓跑。”
“嗯。”她轻轻应一声,仿佛安了心,拽着他衣袖。大概哭得倦了,合了眼。
雍正守在一边,寂静中,黑暗中,坐了很久。细微的呼吸渐渐匀称。他伸出手,拉一拉她盖着的被子,又摸她的脸——她的下巴,和阖起的眼,他将手长久的停留在上面。
小太监拎着个食盒,嬷嬷抱着佛多,一起跟在皇后身侧。
养心殿,雍正停了笔:“你们怎么来了?”
众人行礼后。皇后道:“皇上近来忙,一直没过去,带佛多过来给皇上瞧瞧。”
雍正微笑,抱过女儿。
皇后那边续道:“另外让御厨熬了八珍,给皇上补补身。”
“费心了。”
敬事房陈福禄照例端膳牌进来,皇后在旁边,也没多大忌讳的。陈福禄便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