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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我们始终都被人精心照料,”葛雷丝·伦慕贝娄说话的声音悦耳动听,像是小铃铛在响(当她说到“当”和“料”的时候,杰克都听呆了),“并且,至少就眼下的情况而言,要想照顾自己都适无其所。”
不少人附和此言。
罗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因为她抑扬顿挫颇有风度的愤慨声讨,罗兰的神色都变了。“从我面前让开,”枪侠说,“否则我就把你推倒。”
即便盖了厚厚的蜜粉,还是能看出她的脸孔一下子没了血色,她再也说不出话来。直到杰克和罗兰走进了科贝特屋,身后还能听到叽叽喳喳的抱怨,但好歹这些反对声浪等罗兰走出他们视野后才鼎沸起来,因为那样他们就不需要害怕枪侠冰蓝色的注视了。这些断破者让杰克想到派珀中学的同学,那些傻瓜们会大吵大闹——什么狗屎考题呀!——但也只会在老师离开教室后才嚷嚷。
科贝特屋的底楼被数盏日光灯照得通明,从丹慕林屋和费佛里屋传来的烟火味儿依然十分浓重。丁克·恩肖坐在标明为“舍监房”的门口右边的折叠椅上,抽着烟。他仰头看着罗兰和杰克走近,奥伊如平时一样,跟在杰克的脚边。
“他怎么样?”罗兰问。
“要死了,伙计。”丁克说着,耸耸肩。
“苏珊娜呢?”
“很坚强。有一次他——”丁克又一耸肩,仿佛要说,他这样、那样。
罗兰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门内传来苏珊娜的声音,闷闷的。
“罗兰和杰克,”枪侠说,“你愿意让我们进去吗?”
在杰克看来,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一段不自然的、非同寻常的沉默。但是,罗兰似乎一点儿不惊讶。丁克也是。
最终,苏珊娜说:“进来吧。”
他们进去了。
5
和奥伊一起,坐在舒缓神经的暗夜里,等待着罗兰的召唤,杰克回想着在那间昏暗的房间里发生过的每一幕。在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四十五分钟里,罗兰渐渐注意到他的不适,便允许他离开,还说,“到时候了”便会来叫杰克回去。
杰克自从来到中世界后,已经目睹了很多人的死亡,也接受了甚至经历了自身的死亡,尽管他只能依稀记得。但现在,是灵伴的死亡,并且,在舍监人套间里发生的事情似乎都是无谓的。而且,没有尽头。杰克满心希望自己能和丁克一起待在门外;他不愿想起埃蒂的俏皮话、偶尔也会动不动就发脾气的朋友做派。
首先,埃蒂躺在舍监的卧床上,苏珊娜握着他的手,比虚弱更糟糕的是,他看起来又老又蠢(杰克讨厌这种想法)。或许,应该用“衰老”这个词儿来描述。他的双唇往里陷进去,褶皱深厚。苏珊娜已经帮他洗了脸,但脸颊上的胡楂似乎还是显得脏。双眼下挂着肿肿的青紫色眼袋,好像佩锐绨思那个混蛋在开枪之前还揍了他两拳。双眼闭拢着,但眼珠似乎不停歇地转动,在眼皮覆盖下清晰可见,似乎埃蒂不过是在做一场梦。
而且他还在说话。一阵又一阵喃喃低语。有一些话杰克可以听得出来,但另一些他就完全听不明白了。有些话是略有些意义,但大部分都是胡言乱语,他的朋友本尼会说那都是彻头彻尾的废话。苏珊娜一次又一次地用浸湿的毛巾擦拭埃蒂的眉眼和干裂的嘴唇,水盆就放在床边桌上。有一次,罗兰站起来,拿起水盆到浴室里把水倒掉,换成清水再端回来给她。她低声谢了他,听上去显得很高兴。过了一会儿,杰克也去换水,她也这样感谢了他。仿佛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就在身边似的。
我们是为她而去的,罗兰这样对杰克说过,因为以后她会想起谁在她身边,并因此感激。
可是她会吗?杰克现在却这样想,坐在三叶草酒馆的门外。她会感激吗?都是因为罗兰,埃蒂·迪恩才会二十五六岁就垂死地躺在床上,不是吗?但从另一方面讲,要不是因为罗兰,她也就不可能结识埃蒂。这一切太复杂了。如同每个人都把纽约想成不同的世界,这让杰克头痛。
躺在墓床上,埃蒂曾问他哥哥亨利,为什么你从来不记得抢篮板球。
他还问杰克·安多里尼,谁用难看的棍子打了他。
他喊道:“小心,罗兰!那是大鼻子乔治,他回来了!”
又喊:“苏希,要是你可以跟他讲讲多萝西和锡皮木头人的故事,剩下所有的都由我来讲。”
接着,又让杰克心寒,“我不用手射击;用手射击的人已经忘了他父亲的脸。”
听到最后这句,罗兰在暗色里(夜色已经降临)抓住杰克的手,用力攥着。“是啊,埃蒂,你说得没错。你会睁开眼睛看看我的模样吗,亲爱的?”
可是埃蒂并没有睁开眼睛。相反,头上绑着无济于事的绷带的年轻人含糊地咕哝道,“一切都被忘记了,在死人的石头大厅里。这一间间房都是废墟,只有蜘蛛织网,强大的电路板一个接一个归于沉寂。(奇*书*网。整*理*提*供)”这令杰克凉透了的心更低沉了几分。
随后,只是些没有意思的呢喃,却毫不停歇。杰克又换来了一盆清水,就当他回来的时候,罗兰看到他苍白的脸色,便对他说,他可以离开。
“可是——”
“走吧走吧,小甜心,”苏珊娜说,“就是要小心点。也许还有些家伙留在外面,等着报仇呢。”
“可是我怎么能——”
“到时候了我会叫你的。”罗兰说,用残缺了手指的右手点点他的太阳穴。“你会听到我的。”
杰克走之前想要亲吻一下埃蒂,但他害怕。不是害怕他可能触碰到冰凉如死亡的埃蒂——他知道情况会比那稍好——而是害怕哪怕轻轻落下的双唇都可能将埃蒂往不归路上再推一步。
那样的话,苏珊娜会责怪他的。
6
丁克坐在外面的走廊里,问他里面情况如何。
“很糟糕。”杰克说,“你还有香烟吗?”
丁克眉毛一挑,还是把烟递给了他。男孩在大拇指盖上敲了敲烟头,他以前总见枪侠抽着手卷烟卷时这样做,接着才凑近火,深深吸了一口。烟的味道还是很呛,但不像第一次时那样呛得出眼泪。他只是头晕了一下,但没有咳嗽。很快我就会成个老手的,他心想着,要是现在回到纽约,说不定我可以去有线电视网上班,就在我爸爸的部门里。我已经能做好杀手节目了。
他举起烟放在眼前,一股青烟从烟嘴里冒出来,而不是从烟头。“骆驼”的字样就印在过滤嘴的下方。“我对自己说,永不抽烟,”杰克对丁克说,“一辈子都不抽。可现在我手上就有一支。”他笑了。一声苦笑,一声成年人的笑,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这种声音令他不寒而栗。
“我来这里之前为一个家伙工作过,”丁克说,“夏普顿先生,这是他的姓。他曾经对我说,每当上帝听到‘永不’这种话时,就要笑上一笑。”
杰克没有作答。他在想埃蒂是如何谈到废墟之屋的。杰克曾跟随米阿去过这样的一间屋子,很久以前在梦里。现在米阿死了。卡拉汉死了。而埃蒂马上也要死了。他想到所有的死尸盖着毯子躺在那里,远处传来压抑的雷声,就像骨头在摩擦。他想到开枪打中埃蒂的那个人,当罗兰的子弹真正结果他的时候他猛地向左一倒。他想去记忆他们刚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时受到的欢迎,歌声、舞影和光明的火炬,可是脑海中却只有清晰的死亡,另一个朋友、本尼·斯莱特曼的死亡。今晚的世界仿佛是由死亡创造的。
他自己也死过,又复活了:回到了中世界,也回到了罗兰身边。整个下午,他一直企图去相信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埃蒂身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又知道那不可能。在这个故事里,杰克的戏份还没有完。埃蒂的却已经完了。杰克情愿拿出自己生命里的二十年——三十!——去拒绝相信,但他还是信了。说不清,他猜想自己已经得出了结论。
这一间间房都是废墟,只有蜘蛛织网,强大的电路板一个接一个归于沉寂。
杰克知道有一只蜘蛛。米阿的孩子是否正在观望这一切?看得津津有味吗?说不定这儿看一眼、那儿望一眼,活像露天看台上某个该死的扬基队球迷?
他在看。我知道他在看。我感觉得到他。
“你没事儿吧,孩子?”丁克问。
“没事。”杰克说,“一点儿都没事儿。”丁克点点头,似乎听到了最有理有据的回答。杰克心中不由暗想:好吧,也许他猜到了。毕竟,他是个心灵感应者。
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一点,丁克问道,莫俊德是谁。
“你不会想知道的,”杰克说,“相信我。”他掐灭了只抽到一半的香烟(“你的肺癌全都在这儿了”,他父亲以前总是言之凿凿地这么说,像个电视导购员一样指着自己手里没过滤嘴的香烟),并离开了科贝特屋。他是从后门出去的,希望可以避开门前聚集的心焦如焚的断破者们,在这一点上,他做得很成功。现在,他在喜悦村,像是你在纽约经常可见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般坐在路边,等着罗兰叫他。等着终结。
他想过要走进酒馆,也许还可以为自己要一杯啤酒(既然他的年龄已够抽烟,并能伏击杀人,那自然也可以喝酒了),也许只是进去看看不用扔分币是不是也可以让点唱机唱起来。他老爸曾宣称,美国终将及时地变成无纸币社会,他敢打赌,厄戈锡耶托就是这么个地方,那台老旧的“思博歌”点唱机早被设定好了,所以你只需要摁下按钮就能听到音乐。而且,他还敢打赌,假如翻动歌目盘,一直翻到第十九页,他一定会看到《今晚有人救了我的命》这首歌,由艾尔顿·约翰演唱。
他站起来了,因为呼唤声已经传来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