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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思索了片刻。他的手指在十字架上轻轻抚摸,在某个无法被忘却的小镇上,一个老妇人把它给了罗兰。他刚刚戴上了这条项链,还会一直戴着它,直到他死于一九八九年。他抚摸着它,数年之后当他思索一个重要决策时(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决策当属泰特公司和IBM的合营,因为IBM表现出极想和北方中央电子公司做大生意的意愿)、或是预谋一些隐秘行动时(比方说,就在他去世前一年,索姆布拉的新德里分公司遭受炮弹袭击),他也会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这个十字架把心里话都告诉了莫斯·卡佛,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在卡伦面前发过声音,不管他怎么朝他吹气都没用,但有时候,他在半梦半醒时分将它抓在手心里,会想到:这是个神器。这是个神器,宝贝儿——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东西。
如果说他终有遗憾(这项使命免不了使用卑鄙手段,代价太大,决不只是一个人的生命),那便是:他从未有过机会涉足另一个世界,除了在洛弗尔镇的龟背大道的暴风雨之夜他大略地瞥了一眼。罗兰的神器一次又一次将他带入同一个梦境:旷野里遍地玫瑰,乌黑高塔矗立在远方。还有几次,他感到被一双可怖的血红眼睛紧紧盯着,那眼睛漂浮着、悬空着,并不依附于某个身体,并用残酷无情的眼神恶狠狠地审视着地平线。偶尔他还能梦到声音,有人不依不饶地吹着手里的号角。从这几个梦境中醒来,他总是被那种渴望、那些失落,还有那么多的爱激动得泪流满面。他会在醒来时发现双手合拢着握紧十字架,并想到:我反抗了迪斯寇迪亚,但绝无悔恨;我唾弃也蔑视了血王的无身之眼,并因此欢欣鼓舞;我将自己这一份加入了枪侠的卡-泰特、加入了白界,并从未质疑过自己的选择。
无论如何,他一心盼望的只是能够走进另一个世界,盼望能踏入那扇门后的“另一片土地”,哪怕一次也好。
现在,他这样回答埃蒂:“你们两个小伙子要干的都是正确的事情。我不能解释得更清楚了。我,相信你们。”他又犹豫了一下,说,“我信任你们。我从你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很真实。”
埃蒂觉得这回答绝了,这时,卡伦笑了,笑得就像个小孩子。
“还有,在我看来,你们是提供了一把钥匙,能启动一台威力无穷的巨大引擎。”引器。“会有人不想去启动它吗?瞧瞧会有什么大动静?”
“你害怕吗?”罗兰问。
约翰·卡伦郑重地思考了一下,接着,点点头。“嗯哼。”
罗兰也点点头,他说,“很好。”
7
他们坐在卡伦的车里,开回了龟背大道的主路,头顶的天空黑压压的,乌云剧烈翻滚。虽然这是夏季最燥热的时段,奇嘉湖畔的大多数别墅大概都有度假者居住,但没有人看到一辆车驶过。湖面的船只也都空空荡荡,人们早就进屋躲风雨去了。
“说起来,我还有点东西给你们看。”约翰说着,走到了后车厢,有个上锁的箱子用螺栓固定在车厢里。这时,起风了。大风吹乱了他稀疏的白发。他连跑几步,啪嗒一声打开挂锁,拉开了箱子盖。从里面拎出两只脏兮兮的口袋,这可让两个漂泊客分外眼熟。一只口袋相对新一点,另一只口袋尘埃积累,已被磨损得瞧不出原来的颜色了,用来束口的是长长的生皮条。
“我们的枪!”埃蒂叫出声儿来——他是那么惊喜、那么高兴——以至于说话声儿简直像是尖叫。“这他妈的怎么可——”
约翰浅浅一笑,足以显示未来数年里他身为卑鄙交易主的潜质:看似呆头呆脑,骨子里却精明又狡猾。“这惊喜不错吧,是不是啊?我自个儿也这么想呢。我回去过,瞧了一眼齐普的杂货店——瞧瞧我们拉下了什么——那时候还有一脑子疑惑不解呢。人们跑过来、跑过去,我是说那些人;给尸首盖上布,拉上黄色警戒线,拍照片。有人把这两个袋子扔在一边,可怜巴巴的也没人要,所以我……”瘦肩膀无所谓似的耸了耸,“我就把它们捡起来了。”
“那很可能是在我们去见凯文·塔尔和亚伦·深纽的时候。”埃蒂说,“在你回家之后,我猜想你收拾行李准备去佛蒙特州了。我说得对不对?”他开始拍打自己的包袋。他太了解枪袋光滑的皮质表面了;他不是开枪打了那头蹿出来的鹿吗?后来,他不是用罗兰的刀扯下它的毛皮,在苏珊娜的帮助下亲手缝制了兽皮吗?就在机器熊沙迪克差一点撕烂埃蒂的肚子后不久,就是那会儿。看上去,这就像是发生在上一个世纪。
“嗯哼,”卡伦说着,笑得更开心了,埃蒂仅剩的一点儿怀疑如今也烟消云散了。他们果真找到了最适当的人选,为了拯救这个世界。果真是,得感谢大大的乾神。
“埃蒂,背上你的枪。”罗兰说话的时候,拿出了那把连发左轮手枪,白色檀香木的枪柄旧痕累累。
我的。现在他说这枪是我的了。埃蒂感到一丝寒意。
他心满意足地接过了左轮枪,背上带子,扣好。“我想我们现在该去找苏珊娜和杰克了。”
罗兰点了头。“但我觉得,为了对付杀死卡拉汉、也打算杀死杰克的那些人,还得干点别的事儿。”说这话时,罗兰面不改色,但是埃蒂·迪恩和约翰·卡伦都不约而同地背后发凉。接着,便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几乎不可能直视枪侠。
就这样,死刑判决已经定下了——弗莱厄蒂、獭辛拉姆拉,还有他们的追兵小队,都已死路一条——虽然他们还毫不知情,也就不知道相对于他们理所应得的惩罚来说,死刑几乎算得上是种仁慈。
8
哦,我的上帝啊。埃蒂很想这样说,却哑口无言。
当他们开车在龟背大道一路向北时,卡伦货车的尾灯在前面亮着,但埃蒂看到另一种光明在前方渐渐扩展。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哪个富人的别墅车道上的灯光,后来又觉得可能是强力泛光灯。但是,当那光亮越来越明亮时,一道蓝金色的光辉出现在他们左侧,那正是山脊缓坡向湖里而去的方向。当他们到达光亮的源头(卡伦的卡车现在几乎是在蠕动),埃蒂屏息凝神一看,几乎透不过气来,那发光体呈辐射状散开,并朝他们径直飞来,一边奇异地变幻色彩:从蓝到金再是红色,鲜红又变成绿色,绿色又转向金色,再变回了蓝色。发光体的中心像是一种带翅昆虫。接着,它逐渐高飞,升腾在卡伦的卡车车厢上方,又飞入暗黑一片的树丛,朝路的东边移去,那东西正面冲着他们,所以埃蒂分明看到那只昆虫长着一张人脸。
“那是……万能的上帝,罗兰,那是——”
“獭辛,”罗兰答了之后,再没有说一个字。在越来越亮的彩光照耀中,他的面容冷静中有几分倦怠。
发光体散射出更多圆形光环,越过小路向东飞去,拖曳如彗星般的光彩。埃蒂看到有苍蝇、精致的小蜂雀,乃至活像长了翅膀的青蛙的形象。在这些东西后面……
卡伦的尾灯闪亮了一下,但是埃蒂正只顾目瞪口呆。要不是罗兰及时喝令,他可能一头撞上卡伦的货车。埃蒂把银河系福特车扔在停车位上,既没有拉手闸,也懒得关闭引擎。他们直接下了车,走向了柏油铺路的车道,那条陡峭的小路两边密布树丛,通向下方。埃蒂两眼瞪得大大的,注视着这些奇幻的光芒,嘴巴也似乎合不上了。卡伦走到他身边,也向下望去。这条车道的入口一侧有两个指示牌:左边的写着“卡拉之笑”,右边的写着“19”。
“不一般。是吧?”卡伦平静地说。
你说对了。埃蒂想如此答一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艰难地喘息。
大部分亮光都发自路东的树丛、也就是通往“卡拉之笑”小屋车道的左侧。这里有很多树木——大部分是松树和云杉,还有被早春的冰雪压弯了枝头的白桦——彼此相距很远,成百条身影肃穆地在树影间穿梭,活像是乡村舞会一景,他们光光的脚丫拖着步子在落叶上移动。有一些显然是罗德里克的孩子们,和伽凡的谢纹一样丑陋。他们浑身的皮肤都感染上了易扩散的脓疮,只有极少数还残留着稀疏的毛发,但他们如今都漫步在这片奇幻的光影中,几乎都要显出高贵来,以至于让人不敢看。埃蒂看到一个女人只剩一只眼睛,怀抱里似乎理应是个死婴。她满怀悲伤地看到埃蒂,嘴唇轻微翕合,但埃蒂没听见她说什么。他握拳在前额,屈了一下膝。然后,他指了指眼角,又指了指她。我看到你了,那手势在说,或是他这样希望。我也看到你了。抱着死婴孩、或是熟睡婴孩的女人也回复了同样的手势,然后走出了他的视野。
就在头顶上,响雷又炸裂了,闪电凄厉地切下来,插入正在发光的中心地。一棵古老的冷杉,健壮的树干上环绕着丰饶的绿苔,猛地被闪电劈中,从正中央裂成了两半,一半树体倒下来,接着是另一半。树心里着火了。一阵猛烈的火星蹿出来——并不是火,这显然不是火,而是如沼气火那般轻盈的焰态——旋着风往上升腾,直冲向沉沉欲坠的云团。就在这些小火星里,埃蒂看到小小的舞蹈着的身体,他好半天都喘不上气来,就好像在观赏一群小飞侠表演空中飞舞。但小仙女们转瞬即逝。
“看他们啊,”约翰虔诚地说,“时空闯客!天啦,这里有几百个!真希望我朋友唐尼也能看到。”
埃蒂想他可能是对的:几百个男人、女人,还有孩子,就在他们脚下的树林里走来走去,在光芒中走来走去,时隐时现。就在他痴迷地观看时,第一滴冰凉的雨水溅落在他的脖颈上,然后,雨珠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大风突然从大树枝叶间横扫而过,劈头盖脑地刮来,又激起一阵飞腾的精灵状的小生物,还令被劈成两半的大树噼噼啪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