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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的脉动声在罗兰的头脑和心田里激烈震颤,传来的歌声也一样强烈,且孤独,现在听来就像是千种声响在共鸣,但即使这般强烈的牵引也带不动他周身的骨肉。后来,就在他寻找荫庇处休憩和吃中饭时(这时其实已是下午两三点了),他看到了什么,暂时让他忘却了疲乏和哀伤。
路旁有株野玫瑰,看来就像是闲置地那朵孪生花。罗兰觉得此时是刚破冰的早春时节,它却傲视季节兀自盛放。花瓣外缘是淡粉色,花蕊深处却是热烈的鲜红;真是这种颜色,他想,衷心渴盼的颜色。他在花朵前跪下来,贴着花瓣,侧耳倾听。
玫瑰在歌唱。
疲乏依然驻留在身,也永不会消失(至少,在坟墓的这一边是这样),但孤独和悲伤却离他而去了,至少,在这一刻。他朝花心看去,只见一片鲜亮的嫩黄,那般光明,以至于他无法直视。
乾神的入口,他想,虽然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却确信自己理解正确。是啊,乾神的入口,就是这样!
这朵玫瑰和闲置地的玫瑰还有一点至关重要的不同:病痛之感、甚或微妙的不和谐之音都消失了。这一朵康健美满,并满盛光明和爱。这一朵、加上其余的那些……它们……它们势必……
它们喂养众光束,不是吗?用它们的歌声和香气。而众光束也滋润着它们。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能量场,有活跃的供给与吸收,一切都自塔旋绕而出。而这一朵只不过是第一朵而已,在最遥远的外延边。在坎-卡无蕊,还有成千上万朵,和这一朵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他不禁惊讶得犯晕。可随之而来的另一番想象却让他怒惧交加:那样一整片红色花海犹如厚厚的地毯,哪怕看上一眼都会令人疯狂。如果能放任自己自由自在,它们可能会在刹那间全部枯萎。
有人试探性地拍了下他的肩头。是派屈克,奥伊站在他的脚边。派屈克指了指玫瑰旁的草地,摆出吃饭的手势。又指了指玫瑰做出画画的动作。罗兰并不太饿,但男孩的后一个提议让他倍感愉悦。
“好的,”他说,“我们在这里吃点东西,也许你画画的时候我还能小睡片刻。派屈克,你愿意画两张玫瑰吗?”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上的两根手指,想让派屈克听懂。
小伙子皱着眉头歪了歪脑袋,还是没明白。他的长发扎成一束,亮闪闪地搭在肩头。罗兰想到了苏珊娜,想到她是如何坚持己见、不顾派屈克笑着叫着地反抗,在小溪里洗净他那头长发。这种事情是罗兰绝不会想到去做的,但确实让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显得精神多了。看着这把亮闪闪的头发,他又不可遏制地思念起苏珊娜,哪怕玫瑰的歌声还萦绕耳畔。她将优雅带入他的生活。直到她已离去,他才想到优雅这个词。
此时,站在这里的派屈克天分了得,但领悟力却恼人地跟不上。
罗兰指了指他的画板,再指向玫瑰。派屈克点头了——这番意思他是懂的。随后,罗兰用完好的左手摆出“二”的数字,再指了指画板。这一次,派屈克恍然大悟了。他的手指先指向玫瑰,再移到画板,再移向罗兰,最后落在自己身上。
“没错,小伙子,”罗兰说,“画玫瑰的画像,一张给你一张给我。它很美,不是吗?”
派屈克兴冲冲地直点头,当罗兰做午餐时,他就画起来了。罗兰又一次将食物盛满三个盘子,而奥伊又一次拒绝进食。罗兰凝视着貉獭金边镶绕的双眼,只能看到空洞——失落——深深伤了它的心。奥伊不能再绝食下去了,它已经变得很瘦很瘦。库斯伯特若瞅见,大概会笑着说:灰溜溜的夹尾巴喽。需要补充热腾腾的黄樟树液和盐分。但枪侠在这里什么也找不到。
“你为什么要这样?”罗兰执拗地追问貉獭,“如果你想跟她一起走,你就应该在她问你的时候答应下来!为什么你现在要用这样凄楚的眼神看着我呢?”
奥伊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罗兰看得出来:他刺伤了小家伙的情感;很可笑,但却是真的。奥伊走开了,弯弯的小尾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罗兰很想唤它回来,但那样的话不就显得更可笑了吗?他打算干什么?向貉獭赔礼道歉?
他不禁对自己的表现生出恼怒和不安,这番情绪是他将埃迪、苏珊娜和杰克从美国那边拖进他生命里之前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在他们来之前,他几乎没什么情绪,况且,当你生存在困境中时,那样倒也不坏;至少你不用浪费时间去琢磨:自己该不该向动物道歉,就因为口气冲了些,众神啊!
罗兰在玫瑰旁盘腿坐下,顺应从花蕊里放射出来的歌声和光芒——康健完美的光芒——那舒缓人心的力量。不一会儿,派屈克就咝咝地招呼起他,摆手示意罗兰挪开一点儿,不要挡着他画玫瑰。这又增添了罗兰心头的烦乱,但他一言不发地退后了一点。毕竟,是他让派屈克画的,不是吗?他想到,如果苏珊娜在这里,他们会如何用眼神暗暗来交流默契,正如看到小孩的滑稽举止的一双父母。但是她不在这里,当然;她是他们之中的最后一人,现在连她也去了。
“行啦,你现在能把茎干上的小刺都数得一清二楚了吧?”他问,尽管他努力装出玩笑的口吻,可听来却很暴躁——暴躁而疲惫。
好在,派屈克没有介意枪侠的粗声粗气;大概根本没明白我在说什么,罗兰心想。哑巴男孩坐在地上,脚踝叠放,画板平放在大腿上,身边放着吃到一半的午餐。
“别忙得忘记吃饭了。”罗兰说,“现在,你替我放哨吧。”得到的回答仍是一个心不在焉的点头,他放弃了。“派屈克,我要瞌睡一下。这个下午会很漫长。”还有一个更长的夜晚,他在心里加上一句……但他和莫俊德一样安慰自己:今晚可能就是最后一夜了。他并不能确定自己到了玫瑰地那边的黑暗塔时,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但即便他能消灭血王,他也觉得这将是自己的最后一程。他不相信自己还能走出坎-卡无蕊,那没什么。他累极了。而且,哪怕有玫瑰的力量在支撑,他还是悲伤之极。
蓟犁的罗兰用一条手臂挡在眼前,立刻睡着了。
4
他没睡多久,派屈克就像兴致高昂的小孩子似的摇醒他,让他看画出的第一张画——太阳的位置显示出:这一觉不过才十几分钟,顶多十五分钟。
和他所有的画作无异,这幅画充溢着怪诞的魔力。派屈克几乎把玫瑰画活了,尽管手中除了铅笔外别无他物。不过,罗兰宁可再睡一个小时,也不想欣赏艺术。他好歹点点头,表示赞赏——他向自己许诺,在这样一幅美妙的物事面前,决不能再有愠怒或是抱怨——于是,派屈克笑了,得到那么一丝赞许就乐开怀了。他翻过这张画纸,又开始画。一人一张玫瑰,正如罗兰所要求的那样。
罗兰可以倒头再睡,但有什么用?哑巴男孩会在几分钟内画好第二幅玫瑰,又迫不及待地把他摇醒。因此,他起来走向奥伊,抚摸貉獭厚实的毛皮,其实他很少这样做。
“伙计,很抱歉,刚才的话说重了,”罗兰说,“你不愿意对我说点什么吗?”
奥伊还是不愿意开口。
十五分钟后,罗兰把先前从车板上搬下来的几样家什再悉数搬上去,一合掌,再攥住了车把。现在这辆车的负重变轻了,一定是轻了,但他只觉得更沉重。
当然是更重了,他想。负载了我的悲痛。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拉着它,就这样。
很快,二号车又装上了派屈克·丹维尔。他爬上车,给自己弄了个小窝,几乎立刻睡着了。罗兰继续往前拖,埋着头,身影在脚边拉得越来越长。奥伊走在他身边。
再有一个晚上,枪侠默想,再有一个晚上,再跟来一个白天,就了结了。结局非此即彼。
他听任塔的悸动和无数种歌声灌满头脑,听任脚步因此而轻飘飘……好歹总能轻一点。现在,玫瑰越来越多了,路边两侧都散长着数十株,花朵点亮了乏味的乡间小路。还有几株就从路中间长出来,他小心地绕过去。即便他累得不行,也决不肯碾碎哪怕一朵玫瑰,甚至不能让车轮碾上哪怕一片凋落的花瓣。
5
他停下来准备宿营时,太阳还挂在天边,可他太累了,尽管还有两个小时的日光可以利用,他却再也走不动了。此处原来是条小溪,早已干涸,洞床上长出一些美丽的野玫瑰。花朵的歌声没有彻底涤除他的乏累,但多少帮他恢复了些精力。他觉得派屈克和奥伊也能感觉到这力量,很好。派屈克醒来时,先是热切地四顾。接着,他的脸色沉下来,罗兰知道他一定是明白过来了:苏珊娜走了。男孩哭了一会儿,但也许这里本不该出现哭泣的。
河床上有一片三叶杨林——至少枪侠认为那些该是三叶杨——但树林的根系原本靠小溪供养,水干了,树也早死了。如今,只见干瘪的枯枝纠结着指向天空。从那些轮廓中罗兰看出了好多个十九,既有苏珊娜那个世界里的写法,也有他自己这个世界里的写法。某一处枝杈在深蓝色天幕的映衬下几乎是清晰地拼组出了“葜茨”的字样。
生火做饭之前——这顿晚餐相对过早,他认为,光用从丹底罗食品柜里搬来的罐头食品就可以打发今夜了——罗兰走到干涸的河床地里,深嗅玫瑰,又在死木之间闲走,倾听它们的歌声。芳香和乐声都沁人心脾。
感觉好了一些,他才开始在死树林里低头拾枯木(还从低矮的枝干上掰下一些作为补充,枝杈上留下干巴巴的尖锐断面,让他想到派屈克的铅笔),然后就当地堆起来。燃火时,他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诵读起一段祷文:“点亮黑暗,心诚之至,能否安我心?能否顺我意?诚祈篝火温暖营地。”
等待火焰升起、又燃成火红的炭烬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