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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她羞红了脸,不过一霎间就过去了。
“裘德,我想你瞧我这样,再搭上挂在那儿的衣服,准觉着太异怪吧?可这是废话!不过是个女人的衣服嘛——棉布跟亚麻哪儿来的性别呢。……我可希望别病,别这么撑不住!请你就把我的衣服烘干了,行不行?裘德,帮帮忙吧。我得到附近找个地方住,这会儿还不算晚。”
“不行,你可别这样,万一你病了怎么办?你就呆在这儿。亲爱的、亲爱的苏,还要我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可禁不住直哆嗦,就想暖和点。”裘德把自己的大衣加到她身上,接着跑到附近酒馆,回来时候拿着个小瓶子。“这是六便士的上好白兰地。”他说。“你马上喝了,亲爱的,都喝了。”
“我对着瓶嘴喝行吗,不好吧?”裘德把杯子拿到梳妆桌上,倒进酒,又加了点水。她有点喘,可是一咕嘟就把酒喝光了,人往安乐椅上一靠。
她开始详尽地叙述他们分手后自己的遭遇,但说到中间,声音就不大接气了,脑袋一点一点的,接着就说不下去了。她睡得很香。裘德原怕她感受风寒,弄得一辈子受罪,不由得急得要死,这会儿听见她呼吸平匀,就高兴起来。他轻手蹑脚走到她身边,见她原来发青的脸颊此刻泛出了血色,再摸摸她耷拉下来的手,也不凉了。然后他背着火,眼光没离开她,心想她简直是尊女神。
第04节
一阵嘎吱嘎吱上楼声打断了裘德的遐想。
他赶紧把放在椅子上烘的苏的衣服拽下来,往床底下一塞,然后坐到椅子上,装出看书的样子。有人敲了敲门,跟着门就开了。来人是房东太太。
“福来先生,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家。我想问一下你吃不吃晚饭。我看你这儿有位年轻先生嘛——”
“是啊,太太。我今儿晚上不打算下去啦。好不好请你拿个盘子把晚饭端上来。我还要杯茶。”
按裘德平日习惯,为图省事,他该下楼跟房东一家一块儿吃饭。不过房东太太还是把晚饭端上楼,他在门口接过来。
她下去之后,他就把茶壶搁在炉边支架上,又把苏的衣服从床下拽出来;但是衣服离干了还老远呢。他摸摸厚呢长袍,觉着还是水渍渍的,又把衣服都挂起来,把火升旺,水蒸气就往烟囱里冒,他在一边默默想着。
突然她说,“裘德呀!”
“哎。我在这儿。你觉着怎么样?”
“好多啦,全好啦。哎,我睡着了,对吧?什么时候啦?还不怎么晚吧?”
“十点多啦。”
“真的吗?那我该怎么办哪!”她说,一下子站起来。
“你还是呆在这儿吧。”
“好吧;我就想这样儿。可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嚼舌根呢!那你怎么办哪?”
“我要一夜坐在炉子边看书。明天是礼拜天,我哪儿也不用去。你就在那儿好好休息吧,大概生不了大病啦。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我这样好得很。你瞧这儿,是我弄来的东西,是点晚饭。”
她坐直了,呼吸还不大自然,就说,“我觉着人还是怪软的,刚才还当是好了。我不应该在这儿呆下去,对不对?”但是晚饭给她添了劲,她喝了点茶,又往后一靠,心情这会儿开朗了,人也透着精神了。
她喝的茶一定是绿茶,要么就是泡得太久了,因为她后来精神显得足得不得了;但裘德一点茶没喝,开始困得很厉害,她一说话才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你说我是个文明的产物,还是什么的,对不对?”她说,打破了沉默。“亏你这么说,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为什么?”
“哎,就因为你根本说错了呗,错得叫人气啊。我该是文明的对立面。”
“你可是哲学意味深长啊,‘对立面’这个提法够深奥的。”
“是吗?那你是不是觉得我学问高深呢?”她问,带着取笑的意思。
“不是——你不是学问高深。倒是你的谈吐不像出自一个姑娘之口——哦,不像出自一个浅薄无知的姑娘之口。”
“我可真有点学问底子呢。我固然不懂拉丁文和希腊文,可懂希腊义和拉丁文文法。不过我是靠英文译本看了大部分希腊文和拉丁文的经典著作,也看过别的书。我看过兰普里耶、加特卢斯、马夏勒、朱文纳尔、卢西昂、毕蒙和弗来彻、薄伽丘、斯卡隆、德·勃朗托姆,还有斯特恩、笛福、斯摩勒特、菲尔丁①、莎士比亚、《圣经》,等等,等等。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些书凡是蛊惑人心的地方全都引人入胜,最后总叫人生出神秘感。”
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耶稣对他们说:“……没有人把新酒装在旧皮袋里,若是这样,皮袋就裂,酒漏出来,连皮袋也坏了。惟独把新酒装在新皮袋里,两样就都保全了。”
“你看得可比我多啊,”他叹了口气说,“在那些希奇古怪的书里头,你居然看了好几本,又是怎么回事呢?”
“哎,”她说,显出来有心事的样子,“那就出乎偶然啦。人家说我怪僻乖张,我这人生来是这么捏成的。我才不怕男人哪,因为这样,我也就不怕他们作的书。我跟他们搅和在一块儿——特别是其中一两个,跟男的简直没两样。我这是说,大多数女人从小受家教,就学到了那一套,什么老要提防着,别让人糟踏了贞操呀,我对男人的看法可跟这不一样。因为,不说只管泄欲的野蛮人吧,一般的男人,她要是不先招惹他,哪个也不会白天黑日里、家里头外边,老纠缠她。要是她那个样儿不像说‘来吧’,那他是绝不敢上来冒犯。要是她压根儿没说,也没露相,他就压根儿不会来。不过我这会儿想说的是我十八岁那会儿的事儿。我那会儿在基督堂,跟个大学生交上朋友,还挺亲密的,他教了我好多好多东西,借书给我看,要不然的话,我就压根儿没碰过它们。”
“你们的友谊吹啦?”
“是啊。他拿到学位之后,就离开基督堂,过了两三年就死啦,这家伙可怜哪。”
“我看你们是常来常往喽?”
“是这样。我们俩老一块儿出去转——徒步旅行呀,看书探奇呀什么的,跟两个男的在一块儿简直没两样。他要我跟他住到一块儿,我也就写信答应啦。不过等我到了伦敦,跟他到了一块儿,才闹明白他的意思跟我的是两码事。实际上,他要我当他的情妇,可我一点不爱他。我就说,他要是不赞成我的计划,我只好走啦,这一来他就依我的啦。我们俩有十五个月共用一间起坐室、他在伦敦一家大报当社论撰稿人,后来病了,只好出国治病。他说咱们俩的屋子靠得这么紧,过了这么久,我没完没了跟他别扭着,把他心都弄碎了;他真不信女人会这么个样儿。他说我要是玩惯了这套把戏,以后有得后悔呢。后来他回国了,就是为死在故上上。他这一死叫我觉得自己真残酷。虽说我希望他完全是害肺痨死的,不是为我的缘故,我还是后悔得要死。我到沙庄去看他下葬,就我这么一个送葬。他给我留了点钱——我想是因为我让他心碎了吧。男子汉就是这个样儿啊——比女人强得多啦!”
“天哪!瞧你怎么干得出来哟?”
“啊,你生我的气,是不是!”她说,她那银铃般声音突然搀进了悲怆的女低音。“要是我知道你这样,我才不告诉你呢!”
“我没生气。都告诉我吧。”
“唉,可怜的人哪,我把他的钱一起投进了一家皮包公司,全都赔光啦。我一个人在伦敦住了些时候,然后回到基督堂。因为我爸爸那会儿也在伦敦,在长开地开了个五金工艺店,他不容我再到他那儿,所以我就在基督堂那家圣器店找了个事做,你就是在那儿找着我的……我所以说你不知道我够多坏!”
裘德对着那张安乐椅和椅上坐着的苏看来看去,好像要更加仔细地把他庇护起来的这个宝贝看清楚。他声音发抖地说:“苏啊,不管你至今日子怎么过来的,我既相信你脱弃凡俗,也相信你纯真无暇。”
“我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纯真无假;既然我已经
把那空心大老官身上
你用幻觉披上的袍子扯光!”她说。虽然她强作不屑,但他已经听得出来她眼圈湿了。“不过我绝对没委身什么情人,要是你说的纯真无瑕指这个,就对了!我起头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我完全相信。不过有些女人不会老跟先头一模一样啊。”
“也许不老是一模一样吧。好女人就不会。人家说我大概天生冷感——不解男欢女爱。我可不信这套话!情欲顶炽烈的诗人里头大多数在日常生活中就是最能检点、最能克制自己的人啊。”
“这个大学生的事,你跟费乐生先生说了没有?”
“说啦——老早说过啦。这件事,我向来不瞒谁。”
“他说什么啦。”
“他没说什么批评的话——就说了不管我干过什么,反正我是他的一切,还有诸如此类的话。”
裘德心里非常懊丧;她那样的做人方式实在稀罕,她又毫无性的意识,也实在荒诞不经,看样子,她跟他越来越不合拍了。
“亲爱的裘德,你真是没生我的气吗?”她突然问道,声音里含有平时那么难得的温柔,这怎么也不像出自那个刚才还毫不经意述说自己生活史的女人之口。“我就想,我哪怕把世上所有人都得罪了,也不愿意得罪你呀!”
“我也不知道我气不气,反正我就知道我非常关心你!”
“我关心你也跟我关心我碰上的人没两样。”
“就不对我格外关心!行啦,这话我不该说。别提这个吧!”
有好大一阵子,他们俩又相对无言。他感到她对他冷酷无情,可是怎么个冷酷无情法又完全说不上来。看来她茕茕无助的处境使她确实比他坚强多了。
“虽说我读书挺用功,可是讲到一般事物,真是无知透啦。”他说,想换个话题。“你知道,我这阵子正全神贯注在神学上。假定你没在这儿,你猜猜我这会儿该干什么?我要做晚间祈祷。我看你是不愿意——”
“不愿意,不愿意。”她答道